原创 | 钦臬传 · 大医 4

第十二章 再验

光帝卫乃何有一兄一妹二弟,长兄是人称“仙王爷”的夏王卫予者,一心求仙问道,不理政事;三弟是庆王卫尔夫,听说行事作风与光帝最为相似;四妹是山光公主卫其若,善良柔弱,嫁与易金司辅令吴瀚海后深居简出,安心作人妇;五弟就是与我们相熟的乐王卫子然。

“这位王爷是何模样?”陆休追问。

“约莫五十岁,相貌堂堂,看着很是雍容不迫。”

瞬间,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人握在手中捏紧,胸口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几位大医的样子你可还记得?”

“都是些白发白须的老者,并无特别,不过,我听他们之间相互称呼,似乎有一位姓孔,一位姓窦,还有一位姓陶。”

陆休又问了问这些人来时的细节,我也无心再听,看着桑麻青白的小脸发呆。

“这几日你暂且莫去金善堂闹事,待我们发现线索,定会还桑麻一个公道。”

我被陆休起身的动静惊醒,忙也跟着站起来告辞。

离开桑四田家,我们进了街边的茶水铺,找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你怎么了?”陆休问我。

我被问得一愣:“怎么了?”

陆休看看我,没再多问,转而谈起了案情:“你对桑麻之死有何看法?”

“我认为疑点不小,但从桑麻的尸身上,确实找不到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

“嗯,从之前来看过桑麻的人身上,或许能有突破。那位王爷不用说,定是夏王。”

“夏王与桑麻之死无关。”我脱口而出。

“为何如此笃定?”

“我——”我一时语塞,“夏王贵为王爷,又一心求仙,怎会害一个平民孩童的性命。”

陆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忙接着往下说:“至于那几位白发白须的大夫,既然被称为'大医’,一定是太元司的人,孔大医是孔泠,窦大医是窦柏奚,陶大医是——嗯?太元司有姓陶的大医吗?”

“没有,不过,能被尊称为'大医’的,可不只太元司的人。”

“还有谁?”

“声望和医术都顶尖的民间大夫,朝廷也会赐予'大医’称号,比如正林堂堂主陶灼华。”

“哦!”我一拍脑门,倒把这位大名鼎鼎的陶堂主忘了。

之前在去桑四田家的路上,我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看过桑麻之后。这个想法越发明晰起来。

“我觉得,桑麻之死是不是可以与城外那十二具无主之尸并案而查了?”

陆休正在思索着什么,闻言抬头看着我,有些欣慰道:“不错。既然你也已想到此处,那我们便分头行动,我回京去见见那几位大医,你留在此处继续从无主之尸上找线索。”

“好——等等,要不还是我回大京吧,你每日还要去梅大夫那里祛毒。”

“你对达北城熟悉,我与太元司、正林堂能说得上话,还是你留下我回京更为适合。而且,梅大夫确实医术精妙,这几日我已好了许多,头疼症很久没有发作,不会有事的。”

于是,当晚,陆休便连夜返回大京,而我则满腹心事地睡去,等着明早查案。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去了城东义庄,那位驼背老翁还没来,我便自己进去,查看那十二具尸体。

过了这些天,尸体愈发难以入目,可我顾不得许多,趴过去查看他们的指甲。上次来时,陆休已经发现,部分尸体指甲缝中有布料碎屑,可能是死者从凶手身上或者周围某处抓下来的。

我从怀中掏出短剑,小心地将尸体指甲缝中的东西刮了出来,手指轻轻一捻,手感和金善堂厢房窄床上铺着的那种淡色麻布很是相似。

看来,陆休也是因为这一点开始怀疑金善堂,随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太元司,才能得知太元司对梅破腊有打压之意。

若仅凭根据这一点推断,那么事情的真相可能是,金善堂将捂死的外乡人埋到城外野地里,太元司为让梅破腊身败名裂,就偷偷记下埋有死人的位置,然后通过忍凡,诱使与此事毫无瓜葛的人发现死尸,告至官府,由此揭发金善堂暗中杀人。

随后,桑四田的出现更是让金善堂嫌疑大增,假如他的指控无误,梅破腊杀死了桑麻,那么金善堂恐怕还真有杀死病人的习惯。

这也能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为何那十二具尸体都是无人认领的外乡人——杀死这样无亲无故的人,才不用担心会有遗属上门闹事。

可金善堂为何要这样做?我百思不得其解,梅破腊是个一心向医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等残忍之事。

十二具尸体沉默地躺着,扭曲的面容仿佛是在讽刺我的想法。

第十三章 外乡人

“大人,咳咳咳,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我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吓得我一个激灵,回头望去,原来是驼背老翁。

“是啊,想早些破案,虽然没有人会来为这十二人喊冤,但钦臬司也必须还他们一个公道。”

“哎,难啊,咳咳,这些可怜人实在太惨了,尸首都残破成这个样子,还能查得出什么?咳咳咳。”

“之前可曾有过这般模样的死尸?”

“没有,根本没有,最多也就是被人多砍了几下,哪有这样的,有的像中了毒,有的像得了什么怪病,有的像被野兽挖了心肝,咳咳咳,唉,可怜啊!”

以前居然没有过?难道金善堂是这个月才开始杀害病人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的尸体一直未被发现。

驼背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要是这种尸首很常见的话,那我死也不会来守义庄,咳咳,看一眼都做噩梦,真是造孽啊!”

“您见过那么多死尸,还会害怕?”

“那可不一样,咳咳,我之前见的死尸,多少还是个人模样,就连金善堂都会买回去用——”

“什么?”我一惊,打断了他。

驼背老翁愣了愣,畏畏缩缩地问:“大人,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哪个地方的义庄不偷着卖尸首?有人是为了成阴婚,有人是为——”

“金善堂买死尸做什么?”我再次打断他。

“啊——他们说,是用来让医馆里的大夫熟练针灸之术的,所以一般都要新鲜的尸首,越新鲜越好,咳咳咳。”

“医馆都有铜人,怎么还会用死尸练手?就算再新鲜,死人与活人的皮肉骨血总会有不一样,放久了还会腐烂发臭,根本说不通啊!”

“这个——”驼背老翁被我问得答不上话来。

我其实也并不指望他能答得上来,当下跑出义庄,往金善堂直奔而去。

到了金善堂,梅破腊又在坐诊,忙得不可开交,见我独自一人过来,抽空招呼了一声,问道:“陆大人呢?”

“他这几日有事过不来。梅大夫,待你忙完,我有话想要问你。”

“可这——”梅破腊看看一直排到门外的人群,叹气道,“只怕要忙到晚上了。”

“不妨事,我去后堂等你。”

“多谢大人体谅。”梅破腊边飞快地给眼前的病人写着药方,边高声喊道,“水叶,去给陈大人沏茶。”

也在一旁忙碌的水叶应了一声,匆匆跑来,我正要推辞,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说话。

我在后堂厢房内坐定,掏出之前从死尸指甲缝中刮出的布屑,再次与窄床上铺着的淡色麻布比对了一下,确实是同种布料。我偷偷撕下一块麻布,与那些布屑一并藏入怀中。

刚做完这一切,水叶捧着茶壶茶杯进来了,开始为我倒茶。

我道了谢,又问道:“金善堂有许多这样的小厢房,都是医治病人用的吗?”

水叶道:“是的,大人,金善堂接诊病人不计其数,有的人一时治不好,需要住在这里慢慢调养,还有的人生命垂危,需要留下来时刻照顾。也是最近外乡病人少了,否则都没有空厢房供大人等候。”

“外乡病人?金善堂经常有外乡病人?”

水叶顿了一下,低着头道:“梅大夫佛手仁心,若有流落此地又不幸染病的外乡人找上门来,他会分文不取地为其医治,故而我们这里常有外乡病人。”

“依我看,梅大夫也当得起'大医’之称啊。”我感叹道。

水叶没有答话,行了一礼便打算离开,又被我叫住。

“这些外乡病人,都能治得好吗?”

“自然是有的能,有的不能,再好的医家,也不敢说能治好每个人。”水叶答道。

“不幸未能治好而死在此处的外乡人,金善堂如何处置?”我喝了口茶,又追问。

“登记造册,并上报官府,若能找到其家人,便交由遗属;若找不到,便埋入城外野地。”

“所有病死的外乡人都是这般处置?”我步步紧逼。

水叶脸色微微发白,但依然点头称是。

“城外挖出十二具死尸,你可知道?”

水叶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低声道:“略有耳闻。”

“官府查不出他们的来历,可见他们与金善堂无关?”

“……是。”水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将茶杯重重放在药柜上,提高声音道:“既然如此,为何死者垂死挣扎之际抓下的布屑,和你们这窄床上的麻布一模一样?!”

水叶被我突然拔高的一声吓得面无人色,身子微微颤抖,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水叶,你怎么还不回来?前面忙不过来了!”

第十四章 盘问

说话间,这人已一步跨了进来,是井橘。

井橘一进门,看到水叶的样子就是一愣,旋即望向我,行礼道:“大人,前堂病人繁多,若是水叶照顾不周,还望大人多加担待,容她退下。”

水叶如蒙大赦,向我再行一礼就打算逃走,我当然不允,口中喝道:“站住!”

这一声把水叶和井橘都吓了一跳,我走过去关上门,严厉地盯着水叶,道:“答完我的话再走。”

水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井橘看看我又看看她,开口道:“不知大人想问什么?井橘能否代为回答?”

我挑眉看看镇定自若的井橘,直接问道:“城外发现的十二具死尸,可与金善堂有关?”

“回大人,我只听说城外挖出很多死人,却不知与金善堂有何关系。”

“第一,死者尸体无人认领,是来源不明的外乡人;第二,死者形貌可怖,似乎是身患怪病,重症而亡;第三,死者指甲缝内有和这里一模一样的麻布碎屑。”

井橘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但我分明看到,她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我拿出物证,接着道:“方才水叶说过,梅大夫经常收治外乡病人,其中治不好死掉的,就会埋在城外野地里。整个达北城,与这十二具尸体关系最大的,就是你们金善堂。”

“金善堂是会为外乡病人诊治,但不能说,得病而死的外乡人都出自于金善堂吧?”

这个井橘的心智比水叶坚定了许多,不容易被唬住,我笑了笑,悠然道:“此时不认不要紧,医馆收治病人都建有名录,医治结束后,会标明治愈还是病亡。待会儿我让梅大夫取出名录,看看和金善堂报至官府的是否一致。”

井橘抿了抿嘴,又道:“兴许,那些就是金善堂未治好的病人,只不过官府登记漏了而已。可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会有不治之症,怪不到医馆头上吧。”

我眯起了眼睛:“认了就好。但是,这十二人并非死于病痛,而是窒息!”

此话一出,水叶颤抖更甚,井橘脸上也有了一丝慌张:“不,不可能,死在金善堂的只有因病而亡,何来什么窒息!”

我摇头叹息道:“你们是医者,擅于救人却不擅杀人,还未到公堂之上,答话时就漏洞百出,我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吧。”

井橘紧紧咬着下唇,还想开口,我又道:“无论如何,死者抓下的麻布和金善堂的收治名录都解释不通,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

水叶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大人,我说,我说。”

井橘一跺脚,也道:“说就说,我们的所作所为,又没什么不对!”

我有些无语:“连杀十二人,还叫没什么不对?”

“大人,我们也只是看那些人可怜,才下手给了他们一个痛快。”井橘一口气说了出来。

根据水叶和井橘的说法,梅破腊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但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于是就会从古书旧籍里寻找已经失传的药方或医治手段,有时也会突发奇想自己琢磨新点子,想让医术更加精进。

为了验证这些或失传或新想的手段是否有效,梅破腊决定广泛收治外乡病人,且不要诊费,条件是任由他选用医治办法。之所以选择外乡人,是为了免去遗属上门闹事的麻烦,而且通常来说,外乡病人比本地病人更为拮据,往往已是走投无路,愿意死马当活马医。

可就算梅破腊医术再高明,毕竟用得都是些新鲜手法,所以有人痊愈,就有人死去。而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时会出现一些无法预料的后果,那些可怖的尸体,就是失败法子的牺牲品。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有时病人已经成了那副鬼样子,却还是死不了,这时,梅破腊就会不顾他的痛苦,换种法子继续为他医治。

饶是一直跟随梅破腊的水叶、井橘,也越来越无法接受这种做法,终于有一天,二人实在不想看到一位倒霉的病人受尽折磨,便合力捂死了他,病人解脱了,她们二人也觉得得到了解脱。

有了开头,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只要觉得病人太过凄惨,且无治愈的迹象,水叶、井橘就会杀了他,然后告诉梅破腊是病症突然发作,来不及救治。

“这么说来,梅大夫对此事并不知情?”我问道。

“是,都是我二人擅作主张,但我们只是看不下去这种在活人身上尝试医治手段的做法。”井橘咬了咬唇,又道,“可梅大夫也只是为了济世救人,还望大人千万不要怪罪梅大夫。”

第十五章 别有洞天

我想了想,问道:“那你们直接按病亡向官府报送这十二人不就行了?这样官府也不会因为一下子发现这么多无主之尸而报给钦臬司探查。”

井橘难过地摇摇头:“尽管我们已经分外小心,但梅大夫还是察觉出这些人死得蹊跷,不过当时他也无法肯定,于是在收治名录里写了'死因存疑’。可如果这样报给官府,官府定会让仵作验尸,我们怕这些人的死因被查出,就对梅大夫说,死者已由官府登记完毕,葬于城外,但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向官府上报。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知这些尸体偏偏被人挖了出来。”

原来如此,难怪我提到收治名录时,井橘才开始出现破绽。想想也是,假如梅破腊知情,他们完全可以按病亡上报,谁又会想到去仔细检查死因?

“桑麻也是你们杀的?”我心中已经猜出她们的答案,但还是要例行公事问问。

谁知,水叶和井橘异口同声道:“不是。”

我很诧异,她们二人更诧异:“大人,我们捂杀病人的本意是不忍看他们受罪,桑麻分明已经好转,我们为何要杀他?”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如果不是她们,又会是谁呢?莫非真的是梅破腊?可他又是为何要杀死自己辛苦治好的病人?

看来,桑麻之死只能等着陆休回京后继续寻找线索了,好在无主之尸案已基本查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不管怎么说,你二人还是犯了杀人重罪,应收押于狱中,待本案彻底查明后再行判处。”

“大人,现在就要去牢狱吗?那梅大夫怎么办?前堂病人太多,他根本忙不过来的!”水叶急道。

我犹豫了一下,道:“你二人可暂时留在金善堂,待晚上我再押你们入狱。不过,其间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休要动逃跑的念头。”

“大人放心,我们绝不逃。”二人跪谢道。

一直等到申时,天色都微微发黑了,梅破腊才起身说今日坐诊结束,未排上的明日再来。水叶和井橘帮着收拾完,默默地走到我身边。

梅破腊也向我走来,声音有些疲惫:“陈大人久等了,不知有何事指教?”

我看看深深埋着头的水叶、井橘,道:“梅大夫,我需要带走她们二人,烦请你在此等候,我马上便回来。”

梅破腊很惊讶:“你要带走水叶、井橘?去哪里?”

“待我回来,自会向梅大夫说明一切。”

梅破腊只好点了点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三人离开金善堂。

我将水叶、井橘押送至县衙大牢后,又飞快地返回,一整天没吃饭,早已饿得不行,但眼下已顾不了这些。

回到金善堂,梅破腊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我,此时前堂也无旁人,见我回来,忙请我当堂就坐。

我看着他忙碌后红通通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转而问道:“听说金善堂会向义庄买新鲜的死尸?”

梅破腊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答道:“是,好像律法中并未提及此事不可吧?”

“嗯,没有。可否问一下,金善堂买回死尸所为何用?”

“为大夫熟悉行针而用。”

我看着屋角处摆放的铜人,道:“只是这样?”

梅破腊顺着我的眼光看去,踌躇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对我道:“大人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走进后堂边角处的厢房,这里与其他厢房的布设略有不同,看起来像是梅破腊自己居住的房间,除了桌椅柜,就全是或新或旧的医书。

梅破腊走到北侧墙壁处的木柜前,这个木柜足有一人多高,看起来很结实。梅破腊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柜门,我惊奇地发现,柜门之后,竟又是一道门!

穿过这道门,我们居然直接走入一处小院中,院子的北边又是一排小厢房。

我大惑不解,站在院中打量了半天才想明白,金善堂其实是两进院,在我常去的后堂之北,还有一重院落,只不过后面的房屋较为低矮,所以一直未看出端倪。

“陈大人,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梅破腊眼睛亮闪闪地望向我。

我看着他眼中从未见过的光采,道:“不知道,但我想这里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梅破腊一扫平日里沉稳斯文的模样,神采飞扬道,“古时有不少名医亲尝百草,以身试毒,这才能给后世流传下如此多治病救人的方子。”

“古时的先贤确实令人钦佩。”

“我不求万世留名,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推动医术前行。”梅破腊说着,带我来到厢房门口,继续道,“所以,我效仿先贤,只想找出更多更好的办法,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平安康泰。”

说完这句话,梅破腊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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