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使团入京 4
第十五章 争吵
“因为此案已破,是密国使臣奇里莫同库其使臣乃多起了矛盾,刺伤对方并致其死亡,奇里莫知道我司一直在查乃多之死,也知道马上就能查出真相,便畏罪潜逃了。”
“这——怎么可能?”我目瞪口呆。
“怎么不可能?两国使团同在城外等候时便互有来往,会发生冲突也不奇怪。”
“不是,我是觉得——”我挠挠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一上午就查清了?是不是——有些过于顺利?”
“之前查乃多之死本就已有眉目,如今奇里莫一逃,又留下不少蛛丝马迹,自然很快能查明。”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陆休已继续向他的房间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涌起一个想法:
“你——是不是又在掩盖真相?”
陆休回头看着我:“什么真相?”
“就像谷牛案一样,为了大兴颜面,你宁可掩盖真相也要支持快些结案,现在你又在做这种事,因为连续两个使臣出事,会给大兴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你干脆说,他二人是起了纠纷,杀人潜逃,而真相到底是什么,根本无所谓,是不是?”
陆休平静地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你若不信,可以去找笔官要来我的查案笔录仔细看看。”
“那向不成呢?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驿馆?他背着的那个又是什么?显然大有问题啊!”
“巧合罢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有些激动。
“破案靠的是证据,不是想当然。”
我被他的态度气到了,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心里话:“是!我是有些想当然,但不是对案子想当然,而是对你陆休想当然!”
陆休一顿:“你这是何意?”
“我本以为你与他人不同,我本以为你和我是同类人,我本以为你把案子的真相看得最重,结果这都是我想当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官,却不曾真心为谷牛伸冤,也没有认真查明驿馆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和其他官吏毫无两样,满嘴大兴颜面,满腹曲折心肠,根本不想着替普通百姓讨还公道!”我一口气将这几日憋着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陆休听完,看了我很久,最后居然一言不发,转身回了房间。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出了门四处乱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驿馆门口,几个小兵正在拆除封锁,看来大家都已认同陆休所谓的“真相”。
这就是断案如神的钦臬司?
想到方才的争吵,我更加心烦,干脆走进驿馆找慕良,慕良见我来很是高兴,我们又去了老地方聊天,当然,我并没有将这场争吵告诉他,他毕竟是密国人,若知道了此事,肯定又要批判大兴如何。
随后的几天,我不愿在司里待着,所以常与慕良在一起,闲聊,晒太阳,他总能说出很多新奇的道理,有些我很赞同,比如掌管律法之人不应参与朝政,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三日后,谷牛案最终决断终于下来了,李百孝所作所为出于孝心,虽为愚孝,但亦情有可原,且案发时李百孝确是在自保,若谷牛不曾向他扑去,他也伤不到谷牛,故此案过失多者仍为谷牛,李百孝仅被判杖刑一百。
这个结果让我好生憋屈,本以为会像徐兰芽案一样,即使律法有疏漏之处,最终也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没想到,即使我找到了足够的人证,找到了异乎寻常的豆腐刀,也依然翻不了案。
如此,要律法何用?要钦臬司何用?要特使何用?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谷牛的冤屈,李百孝的脱罪,向不成的出现,乃多和奇里莫的真相,还有与陆休的争吵,每一件都让我心绪不畅。
我郁闷难耐,信步闲逛,不知不觉间又走到驿馆门口,一抬头,慕良正好出来,看见是我,笑了起来:
“你来得真是时候,册封大典结束了,我刚换了衣服,正想去找你道别。”
我今天的心思全被谷牛案所占,一时忘了他明日便要启程,此时突然提及,心中竟略有不舍:“你可以多住几日,何必急着离开?”
“哈哈,我身份特殊,本是为和亲而来,若册封结束后还逗留不走,恐怕又要被你们那些想法良多的大人们怀疑了。”
我想想也是,便不再多留,问道:“马上要走了,你今日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喝酒也行。”
“算了吧,到时候还得背你回来,我可不愿背男人。”慕良大笑着,又道,“还是去老地方晒太阳吧。”
我点点头,带着他往城墙走去。
直到在城墙上坐下,我都没怎么开口,慕良见我兴致不高的样子,就问:“你怎么了?总不会是在为我的离开而难过吧?”
我摇摇头,将谷牛案的结果讲给他听,他听完后,有些轻蔑地一笑:“这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吗?你们的朝廷,总是思前想后左顾右盼,从不会黑白分明快意恩仇。”
“我就是觉得很难过,善人全无活路,恶人却能钻空逃脱,这样不对,太不对了。”
慕良冷笑:“哼,一昧固守礼法,却令善恶颠倒,长此以往,莫说改换风气减少恶人,就连好人都会难免变坏!”
改换风气减少恶人是我第一次见他时驳斥他的言论,如今反被他用来批判大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试图辩解,却一下想到近日种种事端,登时再说不出一句话。
慕良忽然拉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此迂腐不明的朝廷,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为它效忠。”
我愣了一下,道:“你这是何意?”
慕良还是盯着我:“做了那么多,却还是换不回公正,那么恪守礼法又有何意义?”
第十六章 真相
我有些诧异:“那我应该更加努力地维护礼教得当,律法公正,怎能反其道而行之,视礼法如无物?”
“礼法漏洞百出,既不能惩恶亦不能扬善,那还不如扔开它,按自己的判断去惩恶扬善!”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道理,谷牛案我认为判得不公,但并不是符合我心意的结果才能叫公正,礼法经历了多少代人的推敲更迭,它才是唯一能判断公正与否的存在。若它有漏洞,就应该想办法补上,而不是彻底抛弃它,否则,没有了礼法衡量,人人都认为自己有理,以公正的名义犯下恶行,到时又该让谁来给谁定罪呢?”
慕良笑了:“随心所欲不比恪守礼法好吗?若你是自由自在的密国人,就能救下那可怜的谷牛了。”
我听这话头有些不对,便道:“我是喜欢自由自在,但我很清楚,毫无约束的自由反而会造成更为可怕的不自由。我大兴以礼立国,以法治国,至今疆土广阔,政通人和,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朝廷行事自有考量,我以为的不公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未想通其中关节,所以,我会对朝廷有怨言,但绝不会对大兴失望。”
慕良难得怔了怔,没说话。
我接着道:“三皇子,这段时间承蒙你抬爱,为我灌输了很多密国的观念,但就算你说得再多,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这句话说完,慕良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哎呀,我的叵测居心还是被你发现了,看来我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国,真是失败啊。不过,日后你若是改变了想法,密国永远欢迎你来。”
终于把话说明白了,这是明目张胆地邀我叛国啊,我有些汗颜,怎么直到今日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我没再说话,只是笑了笑。
慕良站起身来,又挂上了他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要回驿馆收拾行装了,明日一早启程回密国,虽然你可能不太想再见到我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会来送我。”
说完,他也没等我回答,就干脆地跳下墙头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怅然,也跳下墙头,独自在街上走着,脑中一时思绪万千,一时又空白一片,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陆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也不说话,只一直看着我微笑。
我被他笑得发毛,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陆休道:“我原以为你空有一腔热血,想不到在大是大非上也能有如此灼见,是我多虑了。”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陆休笑了,又问道:“慕良有没有同你谈论奇里莫?”
“这个倒是没有。”
“算他聪明。”陆休冷哼一声。
我们回到钦臬司,去膳厅吃了饭,回到寝舍,陆休与我进行了一次很长的谈话,我终于知道了这些天的全部真相。
原来,就在我们追查谷牛案时,凉世一收到内线密报,两个使团私下勾结,密国想向库其打探大兴外军的战力、布防、器械、阵法等,虽然驻守西南的李河晏用兵不会与负责北境防卫的张牧屿完全相同,但收集到这些情报,密国就可以融会贯通,将李河晏也摸个透。
不知许了什么好处,库其使臣乃多答应了密国,情急之下,内线试图杀掉乃多,但他一介文职,杀人谈何容易?所以,只是重伤了乃多。
好在凉世一及时收到这个消息,当时虽然乃多因重伤不治而死,但大兴的情报也已被密国使臣奇里莫拿到,使臣身份敏感,大兴不能直接抓人,更不能干脆杀人,否则境内连死两名异邦使臣,大兴会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凉世一和陆休迅速布局,趁奇里莫还未来得及将情报外传就劫走了他,并将现场设为互生矛盾,行凶后畏罪潜逃的模样,该有的证据全部做到位,这样连带乃多之死也有了解释。
但为不引人猜疑,凉世一和陆休不能亲自出面,于是,由向不成负责劫走奇里莫并布置现场,我那晚见到的黑影确实是他。
等再过些时日,大兴只要对外宣称已找到畏罪自杀的奇里莫尸首,此事便可彻底了结,就算密国和库其都猜到了真相,但因罪证确凿,两国只能无话可说。
我几乎是张大嘴巴听完陆休的讲述,想不到这几日背后竟如此惊心动魄,难怪后来陆休忽然不再管谷牛案,他那时是在应付更凶险的事。
“可是,万一还有其他库其使臣向密国传递情报怎么办?”
“你以为使臣中能有几个熟知大兴外军情况?这在库其本国都是最高机密。而且,难道你没有发现,后来朝廷再没给过两国使团一丝一毫接触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却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可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向不成,怎么会愿意替朝廷做事?”
第十七章 结局与开始
陆休一笑:“世人只知向不成是江湖侠客,却不是他本是凉大人门生。”
“什么?!”我惊得跳了起来。
“这没什么奇怪的,凉大人门生遍布五湖四海,各行各业,有时会帮钦臬司做些事,但一般人都不会知道,此次向不成被你认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裂开嘴笑了,又赶紧道:“今夜所谈之事,我绝不外传。”
陆休点点头:“慕良费尽心思想拉拢你为他所用,若非见你始终能站稳大义,我也不会将这些告知于你。”
“假如当时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会如何?”我有些好奇地问,
陆休看了我一眼:“杀了你。”
我缩缩脖子,有些庆幸。
“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这几日我事多,一时没有顾及到你的想法,才会令你对我、对钦臬司产生误解。”
这话让我恨不得钻进地洞里:“不不不,事关重大,你瞒着我是应该的,都怪我胡思乱想,差点被人利用。你放心,日后我必定全心全意相信你,再不会有半点疑虑。”
陆休道:“好在你始终没有放弃查明谷牛案真相,才能在刑仵司堵上慕良的嘴,让我们这盘棋更好走些。”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谢你相信我会查下去,那日及时开口解围,我才有机会说出来。”
陆休拍拍我,没有说话。
我又想了一遍事情的整个经过,忍不住叹服道:“还好有你们守护大兴,看来,一昧追求真相不一定都对,心思复杂莫测也不一定都错,赤子要有,官吏也要有,这样大兴才能福祚绵长。”
“你能有此想法,就算我没有白费这一晚口舌。”陆休笑了。
第二天,我一早便独身来到城门,纵身一跃上了墙,不多时,就见密国使团蜿蜒而来,只是少了文莎公主那顶奢华的大轿子。
我没有下去,就站在墙头上,默然无语地看着他们出城,远去。
快要走到看不见的时候,队伍当先那人忽然回头,冲着我的方向挥了挥手,我知道那是慕良。
我在城墙上坐了许久。
真希望我们不是互相戒备的异国客,而是坦诚相待的同路人。
密国使团与库其使团先后归国后,大京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年关将至,男女老少个个喜气洋洋,写春联,办年货,做新衣,都在为过年而忙碌。
钦臬司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肃穆。
过年前半个月,除了凉世一与两位值守特使乔江、周易舟,其余家在外地的人都开始陆续离去,就连金大娘也要回老家。对此,乔江逢人就哀嚎,说他会饿死在除夕夜,然后一向以认真著称的周易舟说,金大娘只离开七日,只要有水喝,没有人会饿死的,乔江只好白眼以对。
我家虽然也不近,但现在有南豆,估计四五日就能到,所以我并不急着离开。
提到南豆,我又想起了乐王,上次他在徐兰芽案中帮完我们,就匆匆回到九原坡。听说因俞太妃思儿心切,已明令他过年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任何事情年后再说。
不过也好,若没有俞太妃的禁令,乐王肯定又时不时跑来钦臬司找案子,被他知道这种种事,恐怕又要拔刀相向了。
我骑着南豆遛了一小圈,最近很少需要骑马,它都待得不耐烦了,我把它关回马厩的时候,它很不高兴地冲我打了个响鼻,我只能好言相劝,又给它加了一大捧草料。
北斗也在同一个马棚里,我顺便喂了喂它。北斗真是太温顺了,我摸摸它,它也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动,根本不像南豆那个臭脾气。
喂完马,我直接跑到陆休房间,他正在写信,我凑过去一看,不知是给谁写的新年贺词。
我问道:“你打算何时走?怎么还不收拾行装?”
陆休写完最后一个字,折好放入信封,才说:“明日去趟正林堂,然后就走,你要一起去吗?”
“去跟阿妙道别?”
“嗯,还有就是问问她想吃什么,我回来时给她带上,不然,明年一整年我都别想好过。”陆休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我开玩笑道:“你还不如直接把她带回家,你也高兴,她也高兴,令尊令堂更高兴。”
陆休破天荒地露出一点窘迫:“别胡说。”
我哈哈大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我呢,明天一早就走,不和你一起去正林堂了,省得自讨没趣。”
“好,那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明年见!”
“明年见。”
第二天一大早,我骑上南豆向西北方向飞驰而去,南豆太久没有这样痛快地跑过了,很是兴奋,跑一整天也不见累。
第四天晚上,我就到了家。
看着熟悉而安静的宅子,我翻身下马,掏出半路经过市集时买的爆竹,在宅子各个房角点了一个,看着它们噼里啪啦爆完,转身向大门走去,却见娘亲和白发苍苍的管家黄伯早已站在门边,含笑看着我。
我咧嘴一笑,牵着南豆大步流星跑过去:“我回来了。”
娘亲点点头,宠溺道:“就知道是你,从小便喜欢这样放炮,生怕宅子不够热闹。”
我将外衣脱下,披到娘亲身上:“知道是我干嘛还出来,您身子骨弱,当心着凉。”
娘亲笑道:“知道是你才要出来,如果是别人,我才懒得理会。”
正在行礼的黄伯忍不住笑了,我也嘿嘿一笑,搀着娘亲,一起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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