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诗评‖惠风斋评论(006)从语法结构说对仗
从语法结构说对仗
李刚太
创作律诗,掌握对仗是基本功,是硬道理,来不得半点轻率含糊。我们主张改革创新,但不可能改掉律诗的平仄对仗,一旦不讲平仄对仗,就不能称为律诗,只能算自由诗。目前,我们很多同志对仗掌握不好,包括我们刊物部分编委。对仗问题,我们年年讲,月月讲,为什么很多同志总是掌握不好呢?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诗词教材从来就没有讲清楚过。本文打算就诗词对仗的语法结构问题,谈点一孔之见。
对仗一般用在颔联和颈联,这是基本格式。但也有用在首联、尾联的,那是特例,数量很少。传统的诗词教材,讲对仗就是上下联的词性相同,讲名对名、动对动,形对形,数量对数量,颜色对颜色,方位对方位,如此而已。这种讲法由来已久,但只是启蒙性的初级理论,缺乏理论的严谨性。正如“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也是这样,对于初学者启蒙有用,但同样缺乏理论的严谨性。事实上,一三五也是不能不论的,“不论”是要有条件的,例如不能出现孤平,此处不论了,就得在彼处补救一下,叫做“拗救”。“二四六分明”也不是绝对分明的,例如,在一定条件下,第六字和第五字也可以将平仄倒换一下位置。写词时可平可仄也是有条件的,也要力避孤平。讲对仗只讲词性相同只能对初学者有用,一旦深入了,发现词性相同并不等于对仗。有个朋友的律诗用“泰华嵩”对“灾难史”,我说不对仗,作者不明白,说这六个字不都是名词吗?怎么不对仗呢?其实,这两个词组的结构不同,“灾难史”是“偏正结构”,具体说是“定中结构”,用名词性联合词组“灾难”限制“史”的内含;“泰华嵩”是三个名词组成的“联合词组”;尽管使用的词汇词性相同,仍然不能组成对仗。
事实上,讲对仗,主要是得讲对仗句的语法结构。语法结构相同了,不管词性如何,都是对仗了。词性相同了,语法结构不同,就是不对仗。要弄明白诗词句子内部的语法关系,得首先明白以下几点。
首先是词与音节的关系。传统诗是高度凝炼的语言艺术,七律只有56个字,五律只有40个字,这就迫使诗人遣词造句时一般要使用单音节词。而古代汉语,除了连绵词和迭音词外,基本上都是单音词。也就是说,说话时发出的一个音节,写出来就是一个汉字,用在诗中就是一个词。古代汉语也有多音节的词,如“踌躇”、“仓皇”、“绵绵”、“须臾”、“葡萄”、“琵琶”等等,两个字分开就失去了意义,但这是少数。而现代汉语大多是多音节词,多音节词基本是由古代汉语的单音节词发展演变而来的,这是一种传承关系,互相之间本来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写诗的时候,我们分析诗句的语法结构时,还得从单字分析入手。
其次是古代汉语的词性活用问题。古代汉语的词性是很灵活的,例如,名词常常可以当作动词用,动词和形容词也可以互相转换词性,在现代汉语里,这种转换形式大多消亡了,但在诗词创作中,这种词性活用的情况仍然大量存在。所以如果仅仅懂得对仗需要词性相同,而作者又不懂得词性可以活用,这就大大缩小了创作空间,也难于正确理解别人的作品。而且很多作者连现代汉语词汇的词性也分辨不清,创作时就很容易出错误。
要弄清楚每个诗句的语法结构,必须得首先弄清楚每个词语在句子里属于什么成分。出句和对句的句子成分相同,词语组合的结构关系相同,这对句子就是对仗的。所谓句子成分,就是主、谓、宾、补、定、状;所谓语法结构,就是主谓关系、动宾关系、并列关系(也称联合关系)、偏正关系(分为定中、状中两种)、述补关系这几种。一个句子,最重要的是主语,主语是谓语陈述的对象,指明说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事物”;谓语是陈述主语的,说明主语“是什么”或“怎么样”。
举个例子说: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绝句》)
在这组对句中,主语是“黄鹂”和“白鹭”,谓语是“鸣”和“上”,“黄鹂鸣”和“白鹭上”构成了此联的基本框架。这二句对仗非常精严,每个单字都是对仗的,相对应处的语法结构也完全相同,词性也完全相同。从语法来分析,出句的主语“黄鹂”和对句的主语“白鹭”,因为是专用名词,所以就不能拆开了,如果一定想拆开,“黄”和“白”又称颜色对,“鹂”和“鹭”又称动物对,仍然是很精严的对仗。出句主语的定语是“两个”,对句主语的定语是“一行”,是数量词组充当定语。出句谓语“鸣”和对句谓语“上”,都是动词充当的。出句谓语的补语是“翠柳”,对句谓语的补语是“青天”,是定中词组充当补语,补充说明“鸣”的处所和“上”的趋向。这两个句子里,有主语、谓语、定语、补语四种句子成分,没有状语和宾语。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这句的对仗稍稍复杂一点。就词性说,这一联是:动名动名形形动,副动形名动动动。
出句和对句的词性是不相对的。能不能说杜甫的这首诗是失对的呢?回答是不能!如果我们按语法结构来分析一下,出句和对句就是相对仗的了。
我们得先找出这二句的中心语:即主语和谓语,剖析出这二句的核心。出句的主语是“木”,实际上指树叶;谓语是“下”,实指自高处落下;对句的主语是“江”,谓语是“来”;主语都是名词,用在第四字;谓语都是动词,用在第七字;无论按词性或是按结构关系分析,这一联的大骨架是相同的。但是,主语“木”前有“无边”和“落”两个定语,“江”前有“不尽”和“长”两个定语,“无边”是没有边缘,是动宾词组;“不尽”表面看是状中词组,副词“不”做动词“尽”的状语。但是,因为古汉语词语具有多义性,“不”可以理解为动词“没有”,“尽”可以理解为名词“尽头”,那么在这个句子里,它可以视为动宾词组,与“无边”形成了巧妙的对仗。另一个定语“落”本是动词,但在这里却活用作了形容词,“落木”由动宾结构变成了定中结构,“落木”,意思就是“飘落着的树叶”,而不是“落下的树”。至于出句的状语是形容词“萧萧”;对句的状语是动词“滚滚”,词性也是不同的,但因为都是迭音词,都是用来形容动态的,语法结构都是相同的,都是和中心语组成的“状中词组”,所以它也是对仗的。
上面一联的“黄鹂鸣”、“白鹭上”,和这一联的“落木下”、“长江来”,就是句子的基本骨架,是最重要的核心。没有它,身板就立不起来。不过,仅有骨架,没有衣服的包装、没有饰物的装点,身板就不丰满,就不漂亮,没有定语“无边”和“不尽”,没有状语“萧萧”和“滚滚”,这二句就缺乏气势,缺乏精神。
为了更好的理解对仗句的语法结构,我们再举一些身边的例子。
赛有才的《立春后一日踏雪感怀》,我们来看看中间两联。
梅蕊埋香初抱雪,松针裹翠已含冰。(颔联)我们先从词性上分析一下:
名名动形副动名,名名动形副动名。出句和对句的词性是完全相同的。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这一联的句子结构,就会发现,出句和对句不仅词性是相同的,语法结构也是完全相同的。主语“梅蕊”和“松针”都是名词限制名词的定中词组,谓语是说明主语的形态的,出句包含“埋香”和“抱雪”两个动宾词组,对句包含“裹翠”和“含冰”两个动宾词组,这在语法学上称作连动,表示连续或者相关的动作行为。出句的动词“抱”前加副词状语“初”,对句的动词“含”前加副词状语“已”,这样组成的词组叫状中词组,这样上下联的结构就完全相同。
天行神骏清风劲,海掣腾骧恶浪惊。(颈联)
名动名名形名形,名动动名形名形。
出句和对句的词性是基本相同的。说是基本相同,就是有点变化,例如“神骏”和“腾骧”,“劲”和“惊”。就词性来说,“神骏”和“腾骧”都是指马,这两个词组都是名词性词组,“神骏”侧重于神气,“腾骧”侧重于行状,定语“神”是名词,定语“腾”是动词活用作形容词,从语法结构分析,都是定中词组。“劲”和“惊”都是形容词,“劲”既指“清风”,也指“神骏”,“惊”却只指“恶浪”,不指“腾骧”。除了上述的细微变化,“天”和“海”是名词作主语。“行”和“掣”是动词作谓语。“神骏”“清风”是定中词组作动词“行”的宾语,“腾骧”“恶浪”是定中词组作动词“掣”的宾语,这种一个动词带两个宾语的结构,语法学上称之为“双宾语”。这些词语,对仗就更加工稳。
我步韵奉和了赛有才先生,诗的中间两联对仗还算工整:
踏雪踏花圆好梦,凌风凌雨破严冰。(颔联)
动名动名动形名,动名动名动形名。
这二句都是由三个动宾词组组成连动词组。但是,这些连续的动作是由谁发出的,诗句中没有说,读者心中却很明白,是马。“马”是这两个句子的主语,没有这个主语,什么踏,什么凌,什么圆,什么破,统统不能存在,可是,这些句子根本不提“马”,在这些句子里,主语被省略了,只有谓语,这种句子叫做“无主句”。如果是小学生写作文,出现这种句子,老师就会说这是病句,是语法不完整。可是,在诗歌中,这种句子却经常出现,不仅不是病句,而且是佳句,主语是要由读者去心领神会的。
曾随善饭廉颇战,亦使能相伯乐惊。(颈联)
副动形名姓名动,副动形名姓名动。
这首诗八句全是“无主句”,主语都是被省略了的“马”,本联谓语分别是“随廉颇战”“使伯乐惊”。“随”和“战”,“使”和“惊”,还是连动。但连动的格式发生了变化,谓语“随”和“战”都是主语“马”的行为,谓语“使”和“惊”则不都是“马”的行为,“使伯乐惊”在语法学上称“使动用法”“使”是马的行为,“惊”则只是伯乐的行为,正如“我们走着聊”,“走”和“聊”都是主语“我们”的动作行为。“我叫你拿笔写字”则不同,“叫”是主语“我”的行为,“拿”和“写”则不是主语“我”的行为,而是“叫”的宾语“你”的行为。
后一个动词没有附加成分,而前一个动词则有较多附加成分。“随”,前有状语“曾”,后有宾语“善饭廉颇”,“战”的主语既是“廉颇”,也是马;而“惊”的主语只是“伯乐”而不指“马”。对句的前一个动词“使”,前有状语“亦”,后有宾语“能相伯乐”。“善饭廉颇”的中心语是廉颇,善饭是用典,如果没有读过《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就不能理解这里的善饭二字的意思,读过《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就明白“善饭”是“很能吃”的意思,表明身体好很有战斗力。“饭”不是名词,而是名词活用作动词。“能相伯乐”的中心语是伯乐,这里也是用典,能,是擅长,“相”读平声,指“相马”。
再举一个有些特别的例子:
“佛院高香围久久,珠楼假货劝迟迟。”
这二句结构有些复杂。它们都是无主句,也都是被动句,主语不是“高香”,也不是“假货”,“高香”和“假货”是物不是人,不可能“围”和“劝”,这里省略了主语“游客”,谓语前又省略了一个“被“字”,实际意思是“被围”和“被劝”。“久久”、“迟迟”都是迭音词,是谓语“围”和“劝”的补语,补充说明“围”和“劝”的状态。这二句改写成散文便是;我们在佛院里被手举高香的小商贩包围了很久,又在珠楼里被出售假货的营业员缠了很长时间。诗,应该是高度凝练的,所以,诗的语言往往是缩略的,这二句省去了一些句子成分,如果散文这么写,就被认为是病句,而诗歌中偏被视为妙句,而不被视为病句。
“编审十年终是副,调研三载未称员”。
“十”对“三”,前者是确指的数词,后者是泛指的数词,“副”是名词“副职”的缩略语,照应的是技术职务“编审”,“员”是名词词尾,照应的是行政职务“调研”,二者合成后才是行政职务名。同是职务名,被拆分在首尾两处组成对仗,似不对而实对,这,又是一种修辞手法,取得了幽默诙谐的效果。
我在《辛巳春游宿华山》诗里有一组对仗:“久居闹市迷真幻,小住深山悟去留。”都是无主句。每句是一个谓语词组。每一个谓语词组都分前后两段,表达一种因果关系。大意是:我在城市里住久了,糊涂得连真假都弄不清楚了;今天住到了深山里,却感悟了是去是留这样一些道理。真幻,是两个形容词,去留,是两个动词,有朋友说这二句失对了,我说,真幻、去留,都是联合结构作动词宾语,是佳对。事实上,动词和形容词是可以对仗的,前提是结构相同。而且,我们还可以把真幻去留都当作名词来解读,因为形容词“真幻”实际指的是两种类型的事物,动词“去留”实际指的是两种类型的理念。
最后,再说说借对手法。借对,是修辞中对仗的一种形式,也称为假对。一个词有两个意义,诗人在诗中用的是甲义,但是同时借用它的乙义来与另一词相为对仗,这叫借义对。如杜甫《曲江》“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代八尺为寻,两寻为常,所以借来对数目字“七十”。用同音字结成对仗,叫做借音对。如杜甫《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白”对“清”,则是借用“清”的同音字“青”,而构成了颜色对。这样的借对,也属工对。我在《文艺》一诗中有句“谎言满纸非毛马,谬论连篇认孔方”。毛马指毛泽东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是两个关联名词的缩略语,孔方指钱,是一个单义的名词,词性相同,但组词的结构不同,看来是失对了,毛泽东姓毛,马克思却不姓马,这是缩略,也是诙谐。但是,中国的毛马孔方都是姓氏,用孔方对毛马,便符合了借对的要求。
2014年3月
点评作者简介:
李刚太,河南鲁山人。1967年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4年入籍郑州市,曾任处长、副编审、总编辑等。现为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河南诗词学会副会长,河南老年诗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郑州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2000年曾受河南省人民政府表彰,获河南省修志工作先进工作者称号。主编或合作主编有《郑州大词典》《郑州市志》《郑州解放》《河南当代诗词选》、《中华诗词集成河南卷》等20余部30余册。曾获“嵩山杯”“白洋淀杯”全国诗词大赛一等奖和若干其他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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