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

□肖复兴

中秋节后的一天上午，我到天坛的斋宫画画。由于中秋和国庆同一天，游客很多。这里的后院有座寝殿，是当年帝王来天坛祭天时睡觉的地方。到此的游客很多，纷纷扒着窗户看里面的究竟，仿佛皇上还在室内小憩。

坐在寝殿廊檐下的石台上，画对面的垂花门，只注意眼前的景物，没想到身边会有很多人在看我画画。刚开始在外画画时，有些胆怯，现在，脸皮变厚，大多人不过是瞟一眼两眼，随后，走马灯一样地走了，不会比对这里的寝殿、花木，甚至对寝殿门前的两个大水缸更感兴趣。

“爷爷，画得还真像。以前您学过画吗？”

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才发现身边已经围着好几个人。不过，这一次都是孩子。

问话的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望着我。我告诉他，我没有学过画，只是喜欢，画着玩的。

孩子的母亲站在后面，她对我说：“孩子也喜欢画画。”接着，对孩子笑道：“你看，爷爷的前景画得是不是突出？你也要这样画。”

显然，孩子学过画。孩子的妈妈说：“他参加了美术班，自己特别喜欢画画。”

孩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画本，想要一眼望穿。他抿着嘴不说话，特别可爱。显然，他想看我前面的画。我把画本递给孩子，他仔细翻看着。母亲问：“我能给您的画拍几张照片吗？”我说没问题。她一边用手机拍照，一边对孩子说：“看爷爷画得多多呀，回家，你也照着画。”我说：“可别照着我的画学，那就学糟了。”然后，我问孩子：“你学习怎么样呀？”他还是抿着嘴不说话，我赶忙换了一种方式问：“你最喜欢哪门功课？”他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最喜欢画画！”

母子俩来自大连。到北京好几天了，参观了好几家美术馆，还去了798，明天准备去中国美术馆。

这对母子走了，我接着画，其他的几个孩子还在审视，绝对是忠实的观众。不一会儿，又传来一个声音，是个女人在叫她的孩子：“快来看看爷爷画画。”有个小男孩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瞟几眼我的画，问道：“你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吗？”我说不是。我问他：“看我画得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妈妈是美术老师。”我说：“跟你妈学，一定画得不错喽。”他一撇嘴，说自己不喜欢画画。然后，转身对妈妈喊道：“你们俩PK一下。”他妈妈和我都笑了。

这是个刚上三年级的孩子。他不理会我们的笑容，接着说：“你们俩人画，我用手机拍段视频，发到朋友圈里。”惹得大家都笑起来，他转身跑了。

笑声过后，我接着画，画垂花门后面的一棵参天老松。忽然，画本上闪过两道影子，然后，是问话：“能看看你前面的画吗？”抬头一看，是两个小姑娘，大概是初中生。说的有点儿不客气，我对她们说：“稍等一会儿，我画完这棵树好吗？”她俩不再搭理我，转身走了。

松树画完了，接着画垂花门两侧的围墙。又传来一个声音，像轻轻的耳语：“爷爷，您画得真好，这么有耐心。”才发现，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挺大的拉杆箱。显然，也是外地来旅游的。我对她说：“画得不怎么样，耐心确实还有。”

她问我：“您一直都在天坛画画儿吗？”我告诉她“常来”。她说：“多好呀！”我问她：“你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湖南湘潭边上的。又问她：“是来旅游？”她摇摇头说：“现在北京工作，爷爷从湖南老家来北京，我是陪他玩的。”

我有些吃惊，觉得是个天真的孩子，便说：“我觉得你是中学生呢。”她笑了：“我今年大学毕业，刚找到工作才两个月。”接着说：“要是我爷爷也像您一样，有个爱好就好了，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她站起身来低声问：“一会儿，您还去哪儿画画？希望还能见到您。”随后，拉着拉杆箱，向垂花门走去。门前椅子上，一个人在向她招着手，不用说，正是她爷爷。

我画得很慢，孩子们散去了。天近中午，斋宫里的游人渐少，四周清净了许多，能听见鸟鸣。终于画完了。合上画本，站起身来，伸了伸老腰，回头一看，身后的石台上，还站着一个男孩子，十岁上下。忽然，心里有些感动，是他一直站在那儿，看我画完。本想和他说几句话，谁知，他和我四目相撞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害羞地微微一笑，转身跳下石台，小鸟一样地穿过那座垂花门，飞走了。

我想，应在我画的垂花门里，添上几笔，加上那个羞涩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