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岁月-专栏】入党的考验 / 施 扬

入党的考验

    施 扬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承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的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

四十年前的六月二日,鲁中山区一个偏僻小山村的祠堂里,正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入党仪式。作为连部的所在地,此刻祠堂大厅的墙中央挂着鲜红的党旗。我与五名战友一起,正在指导员的引领下,宣读上述入党誓言。

这是部队完成坑道作业即将撤离山村的前夜,也是我当兵的第四个年头。要说一个入伍第二年就当上班长、且年年受到连队嘉奖的老兵,直到此时才入党,没有一点“故事”是难圆其说的(一般在部队当上班长,离入党就不远了)。

每个人的入党动机可能都不一样,但衡量是否符合党员条件,标准是一样的。一句话,你要能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回顾我的入党历程,四年多来充满了曲折反复,甚至差一点没了希望。

期间,我驯过战马,扛过火箭筒,当过文艺兵,也打过坑道。虽没有战火硝烟的磨砺,却也遇生死危难的风险。曾经酷热严寒的锤炼,曾受政治风雨的洗涤。尤以那最后一场考验,让我至今刻骨铭心。

我出生于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庭,在那个特别讲究出身成份的年代,我能当兵入伍,本身就是例外。记得刚拿到入伍通知书,深受文革磨难的父亲比我还要高兴。自从城市“流放”农村后,他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看着草屋门楣上“军属光荣”的红匾,他喜不自禁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我,“在部队好好干,争取上进,早日加入党组织”。他多么期待儿子当兵后再有进一步的“发展”,从此能改变自己乃至家庭的命运。

当兵理所当然为了保家卫国,可不容避言,作为务农五年且全家都已下放农村的知青,我更想通过当兵途径跳出“农门”。而要“进一步发展”,入党提干则是最实际的选择。为了弥补“先天不足”,我决心在部队经受考验,积极争取入党。

在新兵连,我每天凌晨起床,到伙房帮忙挑水。为了第一个抢到水桶,我不断提早起床的时间。此后,给伙房挑水的习惯一直延伸到后来的农家帮厨。

下连队后,我主动帮班长和老兵洗衣服刷鞋子。每次饭后,抢着洗碗扫地,甚至众目睽睽下,与战友争抢扫把笤帚。

军训中,我勤学苦练。仗着从小是体校运动员的底子,队列操练,堪称规范。射击投弹越野障碍等基本技能,样样“拔尖”。特别是手榴弹,我能投到七十多米,为全连第一。

在通讯连骑兵排,我是新兵中驯服烈马的第一人。连队铡马草比赛,我创造了三千刀的竞赛记录。

到了步兵连火箭筒排,我领导的十二班虽排在连队最末(一般一、四、七、十为连队尖子班),却在实弹射击中,取得全班优秀的好成绩。

在团文艺宣传队,我是能拉会唱的多面手。不仅拉二胡、小提琴和手风琴,还能编剧和作曲。

在部队学雷锋运动中,我带领全班给驻地周围老百姓挑水劈柴做好事。每逢周日,还带队到长途汽车站打扫卫生,维持秩序,深得乡亲们好评。

入伍的当年我就提交了入党志愿书,第二年破格直升班长,并年年获得连队嘉奖(三等功以下的荣誉)。本以为按照表现,发展我入党不成问题。可直到连队大多数班长都已入党,甚至我的副班长也已填表,而我却迟迟不见动静。

我心纳闷?是不是对城市兵的考验期更长?更严格?

之前部队有一个入伍多年的城市兵,自认为表现优良,可就是入不了党。不知咋的他突发奇想,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偷偷溜到村里麦场点燃了麦垛。风借火势,一下子引燃了整个麦场。

此刻,他一边高喊:“失火了!快来救火!”一边脱下身上的军服,迎着火势扑上去拼命拍打。战友和乡亲们都被喊声惊醒了,纷纷跑过来救火。终于,火被扑灭了,那位老兵也身负重伤,送进了医院抢救。

一开始,事情的进展仿佛按老兵的意愿进行着。可随着调查的深入,当询问老兵为何深更半夜去麦场,从而发现火情时。老兵颠三倒四的回答和局促不安的神情终于使真相大白,最后他落了个刑事处理。不仅入党美梦破裂,还被剥夺了军籍。尽管老兵罪有应得,但受害的乡亲们气愤难平,纷纷向上级告状,此事给部队城市兵的形象涂上了厚厚的阴影。

终于,一场新的考验又来了。就在当兵的第三年,我们团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出发前的全团动员大会上,参谋长郑重其事的宣读了行动命令。我们部队将通过野营拉练的方式,从胶东平原调动到鲁中山区,执行战备坑道作业。同时,还公布了行动纪律,对外一切保密,无论说话还是写信,都不得泄露部队的任务和行动路线。

众所周知,坑道作业天天与死神打交道,不仅艰苦而且危险。面对即将到来的新考验,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彻底打消人们对城市兵“脑子活络好虚荣”的概念。

初冬的一个傍晚,我们全副武装、背起行李,携带全部辎重,开始了长途行军。这注定是一次艰苦的跋涉,从沿海平原到鲁中腹地,地图标距二百五十多公里。为了实战需要,也出于保密要求,我们避开城镇大路,专走荒郊野道。翻山沟,越丛林,昼伏夜行,直奔目的地。

初冬的北方已经很冷了,旷野的寒风刮在脸上丝丝作疼。我扛着六九式火箭筒,背着捆绑着被褥衣服和军大衣的厚厚背包,加上弹药负重足有三十公斤。夜幕下,战友们一个挨一个默默前进,蜿蜒如长蛇般的队伍悄悄蠕动在旷野中。

夜渐深,起霜了,灰蒙蒙一片。远处村庄昏暗的灯光,不时在雾气中眨眼。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踩在脚下的浮霜嘎嘎作响。夜色更浓了,眼前渐变模糊。长时间的行军,让人筋疲力尽。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知不觉开始打起盹来,只有双腿不由自主地机械迈着。

恍惚间,我突然发觉路边的景象似曾相识。那几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光秃秃树枝上仅剩的二个老鸹窝在寒风中战兢发抖。树丛间散布着高低不一的坟墓,那座墓碑歪倒的分明与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不好!碰上“鬼打墙”了。我大喝一声“走错路了”!大伙儿猛然惊醒。

原来,走在前面的战友打起瞌睡,迷糊间脱离了队伍,领着我们绕着旷野的坟场打起了圈圈,而且已有好几个来回了。还好,我们紧赶慢跑,终于在不远处的村庄找到了宿营的部队,总算没有掉队落伍。到宿营地,大家顾不上解衣铺盖,挨着打麦场的麦垛草堆就和衣躺下,刚一沾地已经呼噜声一片。

第二天晚上更惨了。老天爷不帮忙,走到半道开始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渐渐越下越大。旷野里的风没有阻挡特别肆虐,雨借风势一阵阵刮来,打在身上啪啪作响。我们虽然披挂了雨具,可仍然挡不住风雨的侵袭。先是高帮鞋,后是裤腿,最后整条裤子包括里面的绒裤都打湿了,粘在腿上沉甸甸的象拖了铅一样。而上身虽有雨衣挡着,但长途负重行军,燥热汗湿,内衣早已贴到了肉上,这下冷上热的滋味实在不好过。

可这不正是实战的考验?风雨岂能挡住铁军!我领头哼起了军歌,顿时铿锵的旋律前呼后应,压倒了咆哮的风雨。不久,老天爷也感动了,悄悄收敛起风刀雨剑,夜空又露出满天星斗。

第三天部队午后就出发了。已经进入鲁中山区,我们不再隐蔽行军。穿过一片片浓密的树林,越过一道道半干涸的山涧,只要再翻越前面那座山岭,就可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登上山顶放眼远眺,景色真美啊!经过昨夜风雨的洗礼,天格外的蓝,空气格外的新。懒洋洋的落日趴在山岭间,余晖将大地照的红光闪耀。

只见前方一座座山头此起彼落、连绵不断,当中最高的那座名叫“鸡公岭”。它的山顶有一块突凸的巨石,远望很象公鸡的鸡冠因而得名。那里,将是我们坑道作业的主战场。

作为黄渤海前线的济南军区,承担着艰巨的战备防御任务。历史上,多次外敌入侵都是从这里上岸的。六九年中苏交恶,苏修叫嚣要对我使用原子弹。一语惊醒,毛主席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

鲁中山区属丘陵地脉,山虽不高,但自东北向西南连绵数百里,正是横扼南北阻敌深入的天然屏障,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一旦群山腹部用坑道打通,里面的部队人员武器装备调动,外面根本看不出动静来。

这是一个已经施工七八年的浩大工程。已完工的坑道洞中套洞七拐八弯,宽可以并排行驶几辆卡车,高足以让坦克大炮无障碍通过。坑道内每隔一段可用沉重的铁门关闭,而洞口的特种合成钢大门竟厚达一米多。不管敌人飞机卫星高空侦察,还是轰炸机导弹甚至原子弹攻击都无奈我何。就算敌人最厉害的钻地智能导弹,能击穿大门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转弯攻击。

据说,整个军区的第二套通讯指挥作战系统就设在这里。不仅有充足的战略储备,还隐藏飞机导弹尖端武器。一旦战争爆发甚至是核大战,也足以发扬我军“地道战”、“坑道战”的传统法宝,后发制人,抵御强敌。

为此,军区的每支部队都要轮流到这里坑道作业。出于保密需要,每支部队只打其中一个洞,完工后即封闭移交守防部队。因此,哪怕亲身打过坑道的兵,也不知里面究竟有多少个洞?出口通向哪里?隐藏多少先进武器、弹药装备?

鸡公岭坑道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也是我部此行的作业任务。根据上级安排,部队分散驻扎在鸡公岭周围的几个村庄,我连的驻地是作业点东面最近的村庄。沿着山脊顺坡而下有个小山包,从山头到山坳,三三两两分布有百十间石头垒建的茅屋。

我们很快把家安顿下来,每个班入住一户农家。连部设在山下那座因文革而废弃的祠堂内,我带领的四排十二班,作为全连的老末,住进山包最高处的一户人家。

作业开始前,知人善任的连长在关键岗位安排精兵强将,组成了四个专业突击队。

最艰巨的钻孔突击队由连队尖子班一、四、七班组成,钻机机械化作业技术含量高,又是掌握坑道进度的关键,身材魁梧的副连长领衔指挥。

最危险的爆破突击队清一色的共产党员,由精明能干的副指导员亲自率领。他们根据炮眼的分布深浅,填进足量的炸药雷管,点燃引信引爆后,还要排除疑点,清除哑炮,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搬运突击队由我们四排担当,仗着平时扛火箭筒负重多,干力气的活儿自然离不开我们。我们的任务挺简单,就是等爆破硝烟散尽,及时清理作业面,保证风机尽快进入下一轮作业。由于没有机械铲斗,石块残渣全凭人工手搬铲锨,装上矿车推出洞外倾倒,劳动强度极大。

支撑突击队由余下的战士以班为单位组成,任务是按照施工进度,用枕木支撑洞顶,防止石块塌方滑落。架设通风气管,铺设矿车轨道,以及运送施工器材和燃料等杂七杂八的辅助任务。

由于作业面狭窄,人手无法排开。为赶进度,我们实行三班轮换,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作业。

施工开始了。马达轰鸣,风机隆隆,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粉渣。战友们挥汗如雨,柳条工作帽落满了石屑,白口罩当中露出二个黑孔,一身绿军装早让尘土染成了灰军装。

正当我们气势如虹地大干快上,前方突然传来噩耗。山那边对向作业的友邻连队发生了塌方,十几名战士堵在了坑道里面。坑道作业最怕塌方,尤以开头作业极易发生。因为山体表层松散潮湿,一有震动就会塌方滑坡。

经抢险救援,该连最终以一死四伤的代价换来了血的教训。事故虽然发生在他连,也给我们第一天作业,带来了沉重打击。面对消沉的士气,上级及时果断停止了施工。除组织政治学习,提高部队士气。还请来专家指导,排查问题,克服蛮干瞎干,并制定了详尽的危机应对方案。

光面爆破法就是当时专家推广的新方法。

作业面上,风枪手按一定距离的点位,在石壁上凿眼打孔。根据上下左右中间的不同位置,钻孔分布深浅各不相同。中间几个是深孔向内斜插,四周的孔眼按一定的距离由深入浅,顶上则是按弧形密布排列的浅孔。塞进不同量的炸药,接上长短不一的雷管引信。

爆破时,中间深孔的炸药率先爆炸,就象掏心挖肺让石壁形成中空。随后四周孔眼分别爆炸,由于缺少了中间挤压,有规律的爆炸形成的缺口光滑平整。特别是洞顶直接炸成弧形,不用再费力回垫支撑。不仅提高了施工质量,还大大减少了用工量,而危险程度也大大降低了。为了防范风险,坑道里还增设了巡回观察哨。发现险情立马报警,及时消除危险隐患。

新方法采用后,施工进度大大加快。原先每班一次的爆破,如今增加到二次甚至更多。这下,我们搬运突击队的任务就吃重了。由于工作面狭窄,不能排开更多人手。为安全起见,只能发扬我们连续作战、不怕疲劳的战斗精神了。

半年总结表彰时,我因表现出色,再次获得连队嘉奖。

就在一天夜班刚收工回家,指导员找我谈话了。

那天的情景我至今难忘,就在村祠堂的连队队部里,指导员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和一个薄信封递给我并告诉,这是你入党的外调材料,你父母的问题已经彻底平反了。

我激动地拿来翻阅,厚厚的档案袋里有经历复杂的履历抄本,有单位、居委开具的权威证明,白纸黑字红章,张张证明着事实的无误。其中有历史问题、文革审查结论、同事邻居揭发材料,无一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甚至还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海外关系。

我总算明白了,就是这些“黑”材料深深阻拦着,让我当兵多年始终进不了党的大门。而薄薄的信封中是一张父母原单位出具的证明,上面有着我父母已经平反,不实材料予以全部撤销的最终结论。

指导员递过火柴,让我当场把那袋“黑”材料扔进火盆烧掉。我一边烧一边嘟囔着感激的话,眼泪盈眶迷糊了双眼。指导员递过自己的手帕,同情地对我说,“相信组织,相信党,这些权当是对你的考验!”

我如脱重负满心高兴,以为下一次发展党员非我莫属。可没曾想,又一场严峻的考验降临到我头上。这回的考验与我的房东一家有关。

鲁中山区是有名的老解放区,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拥军爱兵故事。我班所住的房东家,正是当地拥军的模范之家。

这是山村很典型的一户人家(说它典型后文会谈到),房东一家五口。户主姓翟,50多岁,个子很高,但背老是驼着,这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个木匠,长年累月背着工具箱爬山越岭走村串户,久而久之背就驼了。他还是个多面手,铁匠石匠泥水匠样样都会。这在山里特别“金贵”,哪家哪户都有需要,因此很受大家欢迎。

翟大爷平时不爱说话,嘴里老叼着个旱烟袋,说一句话,就吧嗒吧嗒吸二口。可别看他木讷,却娶了当地有名的黑美人。虽说穷山沟里娶媳妇难,这也与他手艺高人品好有关。

女主人姓啥不晓得,我们都喊她翟大娘。她个儿不高,常穿一身黑衣服。尽管有几处补丁,但拾掇的非常利索。腰里围一块布裙,两只裤管紧扎(山里风大,防止串风),人显得特别精神。

从她的脸相看,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樱桃嘴,一头乌黑的头发盘成发髻扎在脑后。尤其她那双眼睛,忒黑忒亮,看你一眼,仿佛能刺穿你的心。她的皮肤有点黑,眼角已有稍许皱纹,脸上因常年烟熏火燎(做饭烧炕都用山里捡的柴火)显得蜡黄。但一笑起来,春风满面,让人特别温暖。

房东的弟弟与他们住在一起,我们喊他二爷。他是大队的会计,部队入住他把东厢房让给我们,自己住大队部去了。他的个子比他哥矮多了,身材也瘦小,一条左腿走路有点瘸,那是小时候走山路摔的。由于他上过初中,是山村少有的读书人,再加算盘打的好,就当上了大队的会计。二爷的性格与他哥正好相反,特别会说话。 平时与我们唠嗑,也总是中央指示、主席语录的不离嘴,显示特有思想。

房东家有二个闺女,但年龄相差了十多岁。大闺女象她爸,圆脸庞,大眼睛,笑起来露出俩虎牙。她的身板特壮实,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说起话来干蹦脆响,颇有男子汉气势。她的年龄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在山村也算大龄女青年了。为了她的姻缘家里非常着急,做媒的都快跑断了腿。可不知为何,村里的人她都看不上(以后我才知道)。

最近,她正与县城附近的一个煤矿工人谈对象。那时的煤矿工人地位可高了,不仅是国营编制,而且有固定工资。那人来相亲时我见过,人有点老相,长得又粗又黑,说话嗡声嗡气,大概是经常下井的缘故吧。

那回是第一次上门相亲,他在媒人的带领下来到房东家。进门二话不说,就拿出见面礼。毕竟是拿工资的国营职工,他出手很大方。不仅带了二条烟,还拎了四瓶当地有名的“闷倒驴”大曲,还有山村稀罕的腊肉火腿。这引起了好喝二盅的房东大爷二爷好感。

当然,那矿工还扯了几段花布,带了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想讨对象喜欢,只是感到这些物件大闺女并不稀罕。倒是二闺女,对着那些小玩意挑三拣四,高兴的又蹦又跳、笑语连连。

小闺女可是个美人胚子,不到十岁的丫头片子长得俊俏水灵。尤其那双大眼睛,象她妈一样黑亮黑亮的象夜空的星星。她的说话象极了二爷,伶牙俐齿,刮拉爽脆,十分讨人喜欢。她还特爱唱歌,经常曲不离口。傍晚,我们收工回来,她总是早早打好洗脸水,围着我们献殷勤。

自打我们入住房东家,受到全家人的热情款待。房间让出了最好的东厢房,每天早早把炕烧的暖暖,迎接我们收工归来。还用大灶台烧了一大锅热水,供我们全班洗刷卫生。

唯一欠缺的是山里缺水,用水只能精打细算。这样,我们有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每天利用工余饭后,全班二付水桶轮流接力,到山坳水塘挑水。

山里挑水可不简单。从水塘到房东家距离不到百米,但山路崎岖盘旋而上,挑担上坡十分吃力。我们全班人沿线排开,每人挑上一段路程。水桶左右摇晃,稍不当心水就洒了,往往挑到家里只剩半担水,院里那口大水缸总要来回十几趟才能挑满。

房东家居山包最高处,后面是高高的鸡公岭作为屏障。山包沿坡而下,散布着一间间石砌茅屋。尽管山包是沙石土质,但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前栽上几棵树。既遮风挡雨,也美化了环境。

我们十二班的战士个个是文艺骨干,副班长更是文艺全才。不仅能拉会唱,还会表演。最拿手的是扮演姑娘媳妇,矮身材加上瓜子脸,一化妆,嘿!活脱一个俊俏美娇娘。

夜幕降临,只要我们不出工,“家庭”音乐会准时开始。全班战士和房东一家围坐在屋前酸枣树下,我拉手风琴,副班长吹笛,其他人则各显技能。小闺女唱起最爱唱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那清脆的童声和着优美的旋律,在山谷里缭绕回荡,传遍了整个山村。

皓月当空,银光泻地。空中偶尔飘来一二朵白云,真象驶来一艘艘小船。而我们坐在小山包上,就像歌词里“在高高的谷堆上”纵情歌唱。欢歌笑语,其乐融融。时至今日,依然怀念。

可好景不长,生产队也要出夜工了。那是从村口的大喇叭广播中得知的,说是为了加快人造平原的施工进度。之前大会小会早就传达,如今终于付之行动了。平时村里是早上出工,傍晚收工,一天在工地吃二顿饭,现在三顿饭都要在工地解决了。房东一家,除了翟大娘负责在家烧火送饭,小闺女上小学不用出工外,三个劳力都要上工地,我们每晚的音乐会只能告一段落了。

那个人造平原我们都去过,部队经常在周休日组织战士去义务劳动。工地在距离山村不远的另一个山头,远远望去,山坡上层层叠叠环绕着平整的梯田。就在相邻两个山包之间,一片垒石筑坝、初具规模、足有几平方公里的人造小平原一马平川,着实令人惊叹称奇。只见:

工地上漫山遍野是飘扬的红旗。一排用碎石镶嵌在高坡上的巨大标语赫然醒目:“学习大寨,自力更生。战天斗地,荒山要粮”。

这边是开山打石的青年突击队。小伙挥舞着大锤,配对的姑娘手握钢钎。叮当的节奏此起彼落,坚硬的石头被开膛破肚。

那边是妇女老人居多的碎石小队。他们蹲坐在石堆上面,挥舞手中的小榔头,一下一下将大石块砸成大小均等的小石头。

凿石的工匠手艺不凡,小锤短钎敲凿整形。外形不规则的石头被剥皮扒衣,变成棱角见方的石材用于构筑堤坝。

壮汉健妇组成的运输大队人数最多,人人披着垫肩,挑着簸箕杠着箩筐。人造平原由砾石、生土和熟土三层构成,全凭他们一担一担挑来填埋。

最惊险的当属板车运输队,看他们的“表演”真是惊心动魄。这些经验丰富的“驾驭老手”,负责将采石场开采的石头从山上运到工地。他们二人一组拉着围上木栏的加长板车,车上装满了大小石头。前面的人两掌紧握车把掌握方向,后面的人双手拉住车头拴的绳子,站在车身上面负责平衡。只见前面的人跑几步一个腾空,达到平衡点的板车不需动力,自然顺着蜿蜒的山道从上而下“飞驰”起来。

特别是前后十几辆板车你追我赶,就像疯狂的飙车惊险刺激。别看他们拉车似乎轻松,可你不知危险性有多大。一不小心冲到旁边山沟里,或是前方障碍不及“刹车”避让,就会发生流血伤亡事故。

上世纪七十年代,正是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大寨人战天斗地,改造“七沟八梁一面坡”的壮举,给穷山沟的人们带来了翻身的希望。

这里虽属老解放区,早年有许多人参加了革命,还出了几位将军。可解放快三十年了,山村依然那么穷。在地无三尺平,收成靠老天的穷山沟里,打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年年要靠政府救济。

就在三年前,山村所属的生产大队来了新任书记。

书记也当过兵,就在我们军直属警卫连给首长当警卫员。本来,已经转业的他完全可以凭资历和关系,到县城任何一个公家单位吃“皇粮”。可他看到依然贫穷落后的家乡,立志要带领乡亲改变它。因此主动要求,来到这里担任书记。

自他来后,短短三年山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先东一块西一块高低不平的“巴掌田”,如今变成一层层平整的梯田。原先靠点穴布种的山药地瓜,如今换成了高产的玉米小麦。

在基本满足了村民的口粮要求后,书记又考虑起居住环境。他真是神通广大,利用与军首长的关系,将通往战备坑道的公路,拐弯延伸到了村口。利用部队坑道施工拉上的电线,给每家每户装上了电灯。

不久,书记又有了新打算。去年他带领各小队干部去大寨参观取经,大寨的“海绵田”、“人造小平原”给他了新的启发。回来后马上绘制了宏伟的远景规划图,提出“发愤图强,苦干五年,将荒山野岭改造成旱涝保收的人造小平原”。

首先,他利用关系争取并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有各级政府给老解放区的专项扶贫资金,有军区首长特批的支援地方建设款,有本村出去的老干部募集的善款。甚至,书记把他的转业安置费也拿出来垫上。

开山造田需要大量的物资装备,钢钎铁锤撬杠,炸药雷管引信。对此书记也有办法,部队施工近在咫尺,自然找老上级“拔毛”求援。除了机械化装备不能通融,其它要啥给啥全部满足。就是人力有点够呛。一个大队满打满算上千号强劳力,即使把妇女老弱都算上,也不到二千。面对偌大的用工量,五年要完成规划有点够呛。为此,他多次恳求部队支援,才有了我们周休日去工地志愿帮忙。如今他又向村民提出增开夜工,一定是感觉进度实在有点“急呛”。

夜工开始了,几十盏汽油灯高高悬挂在竹竿上。燃烧的汽油嗤嗤作响,呼呼的火苗将周围照的一片雪白。虽然没了白天的喧闹,人们的干劲依然那么充足。我住在山头,晚上声音传的特别远。经常午夜梦醒,听到远处传来叮当的敲石声。出门小解,居高临下望到工地上灯火一片。而早晨,则往往被村口呼叫出工的大喇叭惊醒。

慢慢的,夜工收工的时间越来越晚,而出早工的时间越来越早。

慢慢的,乡亲们的积极性越来越低。出工不出力,边干边瞌睡。

慢慢的村民有了抵触,甚至开始埋汰:干得是“鸡叫做到鬼叫”,吃得是冷风冷饭冷菜。的确,乡亲们凌晨五点多出工,每晚十一二点才回家。一天三顿在工地解决,每天真正睡觉的时间还不到四五个小时。

许多人开始千方百计逃避。生病受伤是最常见借口,出门办事走亲戚也算正当理由,可不能长此以往呀。所以,一些闺女就打起利用婚嫁,彻底跳出“火坑”的主意。可这一来,男青年又不干了,纷纷到大队部告状。本来山村穷,找个媳妇就很难。外头的姑娘不想嫁进来,如今村里的姑娘还想跳出去,这后果很严重啊!

现在我才知道,这里的男人娶媳妇一直是老大难。房东二爷就因为家穷,再加身有残疾,一直找不到媳妇。无奈之下,做哥哥的只能为兄弟“分忧”,象村里许多人家一样,让妻子“一妻双夫”。两个闺女分别是大爷和二爷的,故此才会性格迴异,年龄差了十多岁。

有一天房东大闺女气呼呼地跑回家,直嚷嚷地说“我不想活了!再不离开,我也要活活累死了”。原来她到大队部开结婚证明书,书记顶着硬是不准开。

看着眼泪花花的她,我不由义愤填膺,“这是违法婚姻法的”。当时我还说了一大堆的话,内容已不记得了,反正都是些鼓励她抗争的言语。大闺女在我劝说下果然不哭了,可没过几天,就从山村失踪了。

就在这时,指导员又一次找我谈话了。平时说话慢条斯理的他,这次有点气急败坏。他说道,书记把你告到团部去了,说你破坏“农业学大寨”,因此,你这次的发展又吹了。说完还狠狠瞪了我一眼。过后,大概怕我一时受不了,又补充说希望你能经得住考验。

原来,大闺女逃跑之前,再一次找到书记,振振有词地将我说得话给书记重复了一遍。什么“违反婚姻法”呀,什么“乡村土霸王”呀,说得书记惊咤万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当他得知这话来自于我时,又闻大闺女已经失踪几天,顿时火冒三丈。他当然知道我是连队的“红人”,怕对我无可奈何,直接跑到驻扎在县城的团部,狠狠地告了我一状。

看着指导员气愤的表情,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指导员一向为我好,经常呵护着我,此刻他恼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可还要怎么考验啊?已经上了团部“黑名单”,我今生的入党希望肯定“黄”了。

书记的做法果然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大闺女婚没结成,被民兵押回来了。他那位对象是矿上正式职工,假如私婚,铁饭碗如何能保?鉴于她是大队会计的侄女,回来后也没拿她怎样,过后依然出现在工地上了。而我的情况则被渲染的家喻户晓,既然大军同志说话都挨整,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就销声匿迹了。

可工地出工不出力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连老天爷也来做“帮凶”了。一场多年未见的暴雨,引发了山洪爆发。虽然之前人造平原的大坝下虽然也垒了泄洪渠,但由于填土造平原,两边山坡的植被和树木都被铲光了。肆虐的暴雨冲刷着裸露的泥石从上直下再无牵绊,很快就堵塞了渠口。等到形成汹涌狂虐的山洪更是所向披靡,刚砌好的大坝就象娇嫩的豆腐,被冲的七零八落了。

看着这一切,书记急了。马上组织劳力返工,并亲自披挂上阵。结果,连续奋战精疲力竭。在拉车运石下山途中,因避让对方刹车不及,车翻人倒,身子被板车和石头压成了重伤。

有一天,二爷带话让我去县医院一趟,说书记有话对我讲。趁着周日休息,我搭上生产队的马车,赶到县城医院去探望。

进了病房,那个场景令人唏嘘。这是医院最好的特护病房,满屋鲜花水果的香气,仍掩盖不了丝丝血腥和消毒水的呛味。躺在病床上的大队书记,全没了当初叱咤风云的模样,头上绕着绑带,床旁竖着氧气瓶。

看到我进门,他两眼沁出泪花伸出手来。我赶紧来到他身边,双手握住的手掌是那么软弱无力。

那一天我们交流时间并不长,可他有一肚子的委屈想对我倾诉。他谈到了他的抱负,他的动机,他的规划,他的困难,全是关乎山村脱贫的,唯独没有他自己。

许多年过去,他讲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最后那句我记忆犹新:“我是一名党员,不改变这里贫穷落后的面貌,我死不瞑目”!

看着他原先高大强悍的身躯,此刻蜷缩瘫躺在床上。刚毅英俊的面孔,变得格外苍白衰老。说话断断续续,声音有气无力,唯有那双瞪大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我深深感受到心灵的巨大震撼!深深感受到一个男人铮铮铁骨般的坚强!更深深感受到一个共产党人对理想和责任的坚持那么矢志不渝。

我终于明白书记的苦衷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山村里有那么多与我房东家相似的情况了。贫穷是这一根本原因!而他作为一名共产党的基层书记,以命相搏带领乡亲们想要改变的也是这个原因。

后来我从指导员嘴里得知,书记为了我的事专门给前来探望他的团首长说情,当过兵的他深知一顶“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帽子,对我的政治前途意味着什么。

不久,党组织批准了我的入党申请。此刻,党旗下宣誓的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我终于经受住党的考验,终于成为人类先锋组织的一员。

不过,从这一年开始有了新规定,入党还需要经过预备期的考验,我也成了部队上第一批需要通过一年预备期考验才转正的中共党员。

四十年来,我始终难忘那场最震撼我心灵的考验。常常在不经意间,我会突然感到人群中有双特别熟悉的黑亮黑亮的眼睛在注视我。每每午夜梦醒,那一桩桩可歌可泣的往事如画面清晰定格在眼前。

书记最终好起来了吗?山村最终脱贫了吗?房东一家近况如何……

可今天我们再来反思书记的做法,不容置疑的是:他那付出鲜血甚至可能生命为代价的旱涝保收水绵田、人造小平原,只能是“空中楼阁”。那种违反自然规律,破坏生态平衡的“愚公移山”,注定会是人间悲剧。

可是,他舍弃安逸,自愿吃苦,身先士卒,敢于牺牲,一心只为家乡人民能过上幸福日子的行为,处处体现一个共产党人崇高信仰和优秀品质。怎不令人动容、令人敬佩!

再看我们的党,在成长发展的历史中,尽管犯下那么多“左”的、“右”的错误,出现过那么多投降变节、贪污腐化的败类。可不容否认党始终是为广大老百姓谋福利,为实现共产主义信仰在奋斗。它的大多数成员具备了人类的优秀品质: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无私奉献,不求回报。一旦人民群众危难时,抛头颅洒热血,冲在最前面的一定是共产党员。

我坚信,通过一代代共产党人的努力,消除贫富,人类大同,共产主义的理想终将实现!

我为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而感到光荣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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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施扬:微信网名方木,下过乡,当过兵,退休前为外企高管,现今在家练练二胡,写写回忆录。以前多篇习作曾刊登于“太湖”杂志,如今尝试网络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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