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日报多媒体数字报刊龚自珍《九州》青词考
□ 董晨鹏
龚自珍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的最后一位大家。这位自号定庵的思想家,明确地将他所生活的时代定位为“衰世”:整个中国死气沉沉,庸庸碌碌,皇帝是庸主,朝廷上没有贤明的将相,社会上没有优秀的农、工、商,就连小偷、强盗也都是低能儿,因此,“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龚自珍对当时中国未来的预测,不幸一语成谶!
这位思想家与镇江的历史渊源颇深:1841年9月26日,他于丹阳鸣凤书院突然病逝,离其天命之年,尚有一岁。中国的古典政治思想史,就此画上了句号。就在他去世的两年之前,他在镇江创作了一首著名的青词: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九州生气恃风雷》是《己亥杂诗》的第125首。《己亥杂诗》是龚自珍创作的组诗集,共315首,是其最重要的文学作品集。《己亥杂诗》中最有名的一首诗便是《九州生气恃风雷》,先后被收录进部编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多个地方版语文教材。这位伟大的思想家,虽然看到了当时中国执政者的无能、官僚的腐败和士风的沦丧,预感到大变将至,但在这首诗中,他却仍然把中国的未来,寄托于一位有作为的皇帝,幻想有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能够革新朝政,期望通过朝廷的“自改革”,来重返中国的治世。
不过,一直以来,虽然可以确定此诗作于镇江,但作于镇江的何处,于何时所作,却讹传甚多。特别是镇江的宝塔山公园,于园内鼎石山西南山腰矗一龚自珍诗碑,以为此诗写于都天庙会之时,断为龚自珍南归“返程路上,只见田园荒芜,萧条冷落,路过镇江都天庙时正值庙会,人山人海,一睹其盛况后,应老道长之邀,健笔写下上述七律诗”。此说当然属于臆想。
《九州生气恃风雷》
撰于山川风云雷雨坛
我们首先来判断此诗的创作地点。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虽未明说,但已通过《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诗的小注加以暗示:
“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词万数。道士乞撰青词。”
也就是说,龚自珍创作《九州生气恃风雷》的这个地方,必须符合这样几个条件:道士活动的场所,赛玉皇及风神雷神的活动地,需要大量的上奏天庭、征召天神天将的符箓绿章。
镇江的都天庙显然不符合这样的3个先决条件:
其一,都天庙属僧人所建。《清光绪丹徒县志》卷五《庙祠》关于都天庙是这样记载的:“都天庙在鼎石山下,旧在烈帝庙右(烈帝庙在山之西偏),明崇祯间僧若昧建。后移建山之东,临运河。名见《江南志》。岁祲致祷,屡著灵应。”
其二,都天庙会所赛之神为都天菩萨,为安澜宁漕助顺之神,与玉皇和风神雷神没有任何关系。据《大清会典事例》载:“(嘉庆)八年加显佑安澜神为显佑安澜宁漕助顺之神。庙祀江南丹徒县。”也就是说,镇江的都天之神于1803年就已正式进入了大清帝国的会典之中,成为国家正式注册的御灾捍患诸神之一。
其三,赛都天以抬阁为最大特征,并不需要青词。与龚自珍同时代的金安清在《水窗春呓》下卷中记载道:“都天会最盛者为镇江,次则清江浦。每年有抬阁一二十架,皆扮演故事。分上中下四层,最上一层高至四丈,可过市房楼檐,皆用童男女为之,远观亭亭然如彩山之移动也……”
由此可以断定,《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诗绝无可能创作于都天庙或都天庙会上。
事实上,镇江赛玉皇及风神雷神的地方,只有一处,即“山川风云雷雨坛”。
据《光绪丹徒县志》载:“山川风云雷雨坛在虎踞门外”,“风云雷雨之神居中,山川神左,城隍神右”。也就是说,“九州生气恃风雷”这首七言绝句,其创作地点即为镇江虎踞门外离运河不远处的山川风云雷雨坛。理由如下:
其一,山川风云雷雨坛即为各地赛风神雷神之所。明洪武二年(1369年),明太祖朱元璋因春天久旱不雨,下诏设风云雷雨诸坛,并于洪武八年(1375年)定制并于一坛。《明史·礼记》载:“府、州、县祀风云雷雨师,仍筑坛城西南。”清代沿袭明制。
其二,明代因唐宋之旧,任命道士担任国家祭祀之神职。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极按照汉族礼仪正式制定祭天典礼;顺治元年(1644年),清政府承袭明制,供奉和祭祀昊天上帝和云雨风雷。
其三,青词作为道教的奏告文始见于唐代的斋醮活动中。宋代时,青词开始由官方走向民间,成为文人常用的文体之一。早期的明朝政府认为青词能通达上帝神灵,一度禁止道士私自拜奏青词。嘉靖时,举国尊尚道教,内阁辅臣绝大多数为撰写青词起家,时人号称“青词宰相”。清代乾隆皇帝则视青词为道教专用文体,禁止《四库全书》收录:“青词一体,乃道流祈祷之意,非斯文正轨……用青词致告,尤为不经。虽抄本不妨姑存,刊刻必不可也。”
以上3点理由,足以断定《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诗撰写地点非镇江南门外的山川风云雷雨坛莫属。
《九州生气恃风雷》
撰于1839年9月12日
其次,我们来断定龚自珍创作该诗的时间。
查相关历史资料,己亥年(1839年),龚自珍在镇江停留前后至少3次:第一次为四月由北京南下,第二次为九月由杭州北上,第三次为再次南归。从逻辑上加以分析,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龚自珍在镇江参加山川风云雷雨坛的祭祀活动,在时间节点上,只可能发生在己亥年的六月以后,九月之前。
具体而言:其一,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傍晚,龚自珍辞官出都,独雇两车,愤而南归;五月十二日抵淮浦(即清江浦,今江苏淮安);在扬州写有《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抵达镇江最早也已是六月上旬。也就是说,龚自珍在镇江撰写青词的时间不可能早于六月。
其二,己亥年九月十五日早晨龚自珍自杭州北上接眷属;中旬抵达镇江,九月二十五日抵袁浦(清江浦);十一月二十二日偕眷属出都南归,于十二月十日携女游镇江焦山,时镇江已下大雪。也就是说,龚自珍在镇江参加山川风云雷雨坛的祭祀活动,在时间节点上,只可能发生在己亥年的九月下旬之前。
其三,己亥年七、八两个月的绝大部分时间,龚自珍的行踪未明,有可能再到镇江。
综上分析,龚自珍在镇江撰写青词的可能时间,只能在己亥年的六月到九月之间的某一天。
如果弄清楚了镇江山川风云雷雨坛赛神的具体时间,而这个时间节点与上述己亥年六月到九月相交时,我们便可断定龚自珍在镇江的创作时间。
清代,政府规定在山川风云雷雨坛举行的常规祭祀活动有两种:一种是每年的春祈秋报两次大型祭祀,另一种则是每年四月的常雩祈雨中型活动。春祈秋报两祭均在仲月举行。也就是说,镇江山川风云雷雨坛的三次常规祭祀活动只会在每年的二月、四月、八月这三个月份举办。己亥年的二月和四月,龚自珍不可能在镇江,因此,撰写青词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己亥年的八月。
那么,是己亥年八月的哪一天呢?
查《光绪丹徒县志》,其上记载:镇江山川风云雷雨坛的祭祀,“祭日与社稷同”。
那么,镇江社稷坛的祭祀时间又是何时?《光绪丹徒县志》亦明确指出:“社稷坛在金银门外……以春秋仲月上戊日致祭。”也就是说,山川风云雷雨坛的祭祀时间与社稷坛一样,都是一年春秋两次,时间分别为每年的二月和八月上旬的第一个戊日。
己亥年八月的上戊日为八月五日戊辰日(9月12日)。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最终的结论:
1839年的9月12日,龚自珍于镇江南门——虎踞门外的山川风云雷雨坛上,写下了不朽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七言绝句。
数月之后,己亥年的十二月十日,龚自珍于镇江焦山又写下了另一首名篇——《己亥杂诗·古愁莽莽不可说》:
古愁莽莽不可说,化作飞仙忽奇阔。
江天如墨我飞还,折梅不畏蛟龙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