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民 | 易佩绅翻刻先师王茂荫遗著 (徽学研究)
为王茂荫《王侍郎奏议》作序翻刻的人,有好几个,其中有个易佩绅,湖南龙阳县(今汉寿)人也,晚清一代儒将,王茂荫及室弟子。
道光六年十二月初八(1827年1月5日),易佩绅生于湖南常德府龙阳县城,字秉良,一字子笏,号笏山,晚号函楼,世称笏山先生、函楼先生。他曾从名儒郭嵩焘、王闿运受学。咸丰六年(1856)春入京,六月考取八旗官学教习,又先后补充正蓝旗、镶黄旗教习。
八旗官学,那是满清朝廷为拥有特权的八旗子弟设立的学校,有分设在圆明园的护军营、火器营、健卫营以及各地驻防旗营所的学校,在满、蒙、汉各旗设学馆教授子弟,归国子监管辖。此外,还有宗人府管辖的宗内学和觉罗学,对象是皇室后裔和其他爱新觉罗氏后裔;内务府管辖的咸安宫官学、景山官学,对象是皇城容禁卫军的内三旗子弟。易佩绅而立之年,能在享受特权的八旗官学执教,说明其才学非同一般。
(王茂荫生前亲自编辑、不轻易示人,但让易佩绅、吴大廷诸弟子研读过的《奏稿》四册,后由三房(子)后人收藏。1982年2月,本文作者陈平民与同仁鲍义来寻访王茂荫六世孙王芳烈时,王芳烈见示四册《奏稿》,鲍义来摄图纪念。)
王茂荫直言敢谏,在朝在野,早就出名,受人景仰。他的一些著名奏疏虽然没有及时行世,但在一定范围内早有传诵。咸丰六年中秋之日,易佩绅在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邸报”(又作邸钞)中,读到王茂荫奏稿若干篇,对王茂荫极为仰慕,心向往之。王茂荫也早闻易佩绅大名,感觉这个较他年轻29岁的人,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易佩绅之子易顺鼎作有《先府君行状》,其中有一段话,记载了易、王之间的相互景仰之情,特别是易佩绅对王氏人格魅力的崇拜。这段话是研究他们交集的珍贵资料,这段话是:
初,歙县王子怀先生以谠言清节著称,闻府君名,先来就访。府君读先生奏疏,叹为当代一人,欲师事而避嫌,未果。适先生以屡疏不报,奏请开缺。府君窃叹仁贤去而廊庙空,赋诗志感,遂执贽焉。先生解官后,居宣武门内之玉皇阁。府君复移具从之。府君尝言先生无讲学名,进退出处,嚼然不污,语默动静,自然合则,试以古人之书印合之,觉名为讲学者犹未免空谈,不以讲学名者居然实践。而府君与先生处理,所诣亦日深,尝于《日记》中记是时所得云:“不知道必避人而而人生因之以就范,不为物动而转得即物以穷理。验诸群动,与静无殊;征诸梦寐,与醒了时一致。”盖半年所积累之功而一生得力之处也。[1]
(歙县博物馆收藏的一部清末光绪年间刻本《王侍郎奏议》四册)
咸丰八年春,易佩绅再次入京,履行教习之职。他结识王茂荫,是在这一年。这年五月,易佩绅“欲执弟子礼”,拜师王茂荫,但由于清朝有规定,在位官员不可吸纳门生。王茂荫是很讲规矩的,为规避干谒之嫌,他告诉易佩绅,稍迟再说。这年秋天,王茂荫屡陈御敌之策不被用,乃告病辞官。这年七月初四日。他上《请开缺调理折》。当天,易佩绅去看望他,他说了“孤负天恩”四个字,便哽咽不能成声。次日,易佩绅即拜王茂荫为师,王茂荫也正式接纳他为及室弟子,易佩绅作《闻王子怀侍郎去官感赋》志感:
报道我公真乞休,一灯仰屋正搔头。
问谁磐石安危系,视彼江河日夜流。
天意忍教唐介病,人心终望李纲留。
紫金丹在颜堪驻,尚有澄清愿未酬。[2]
易佩绅儿子易顺鼎在《先府君行状》中说:王茂荫以谠言清节著称,府君叹其为当代一人而已。叹仁贤去而廊庙空,遂赋诗志感。
王茂荫病退后,开始居宣武门内之玉皇阁调理,易佩绅专门来伺候,同时受学。同年秋,他参加北闱乡试,考中举人。次年六月,王茂荫迁居广渠门玉清观养病,易佩绅“随侍三月余”。有意思的是:王茂荫在玉清观前的空地种有向日葵一本,每天傍晚亲自浇水,到了秋天,向日葵“结实径尺”,但却“不复能东西转动”。一天,王茂荫在向日葵边上俳佪,望着弟子佩绅说:“此葵竟不复向日耶?”佩绅随口回答:“葵老矣”。王茂荫听后,欷歔恻怆良久。事后,易佩绅在《亲炙王子怀夫子事略》中记载了这件逸事,称王茂荫“所寄托可知矣,其忠爱类如此。”[3]
(易佩绅《函楼文钞》卷一《序·王侍郎奏议序》)
易佩绅在京从学于王茂荫,从咸丰八年到十年(1858—1860),前后三个年头。这期间,王茂荫受聘主讲于潞河书院,易佩绅一直从其受学。咸丰十年,易佩绅谋得誊录一职。誊录,顾名思义,是抄抄写写的事。咸丰十一年四月,他从军外任川陕,因有军功,同治元年(1862)加同知衔,次年又加道衔,最终实授知府,官至四川布政使、江苏布政使。
易佩绅外任川陕时,将平时抄录的王茂荫病退前的奏稿(自咸丰元年至咸丰八年的奏折底稿)一直携带在身。在蜀之日,仍时常给王茂荫来信,汇报供职时的有关情况,以期继续得到恩师的指导。
同治四年夏季,王茂荫离世之日,易佩绅在陕省闻凶耗,因关山阻隔,无法奔丧吊唁。同治五年四月初八日(公历1866年5月21日),在京的易佩绅特地作《祭王子怀夫子文》,前往玉清观,设先师灵位祭奠,他如声如泣地告诉九泉之下的先师:
同治五年,岁次丙寅,四月八日,受业弟子易佩绅谨设故吏部右侍郎王公子怀夫子之位于京师玉清观而祭之。其辞曰:夐六合之悠悠兮,块栖迟乎帝闉。追既往之遗则兮,怆独怀乎哲人。繄夫子之不讳矣,实间岁之季夏。羌弟子之在秦兮,闻哀音于客舍。秋风凄以弥厉兮,洒青泪于关山。浮云杳以敝亏兮,隔丹旐于江天。思登堂以凭棺兮,嗟奋飞其不可得。含此情以待申兮,曾未释乎胸臆。倏历冬以徂春兮,蹇骏骏而北上。待吏议于考功兮,抗尘颜于羁鞅。忆太岁之在午兮,初事夫子于此都。夫子养疴萧寺兮,维弟子其与居。孤凤屏于寥廓兮,鹓雏侧翅而相从。岂无轩墀可集兮,鸡鹜杂处乎其中。曾日月之几何兮,渺一内而一外。夫子再起于岩廊兮,弟子驰逐乎戎塞。虽几席之久暌兮,犹音书之互达。承既勖以功能兮,懔复戒以矜伐。胡昊天之不吊兮,溘典型以云亡。莽四顾而一恸矣,更求索其何方。综夫子之终始兮,固无憾于生平。全忠孝于家国兮,完道义于躬行。膺九重之褒恤兮,垂万古之简编。本无待于阿好兮,亦何须乎赘言。惟区区之窃虑兮,伥乾坤而独立。望津涯其若迷兮,抚前修其何及。芝兰之猗猗兮,芜秽在旁。春风抑可远兮,芬芳閟而不扬。松柏之郁郁兮,湛雨露之所挹。霜雪浩其相加兮,挺不改乎柯叶。古人之千载兮,犹尚友而为邻。囗(左矢右引)夫子之初逝兮,谓有异乎生存。溯言行于平居兮,俨追随于旧馆。矢身心之不渝兮,若朝夕之相勉。携椒浆以展奠兮,爇瓣香而陈词。白日耿其昭昭兮,傥神灵之在兹。尚飨![4]
(易佩绅著《通鉴触绪》)
恩师虽然已成古人,但其声咳在耳,遗著在案,编辑翻刻《王侍郎奏议》,是佩绅的初愿,他一天也没有忘记,与恩师后人的书信联系一直没有中断。
时光流逝飞快,一愰十九年过去。光绪九年(1883)春上一天,按事先约定,在通州管理森盛茶庄的王茂荫次子王铭慎,会见了由贵州入京的易佩绅。铭慎,又名钟灵,字安丞,比易佩绅小一岁。王茂荫在京养病时,铭慎常在身边伺候,与佩绅情同手足。家父作古十九年来,他与佩绅再次见面,还是第一次。
“笏山兄,久违了,别来无恙?”铭慎招呼说。
“安丞弟,这些年我一直在蜀中,难得见面,府上一切安好?子怀先师手稿带来否?”易佩绅紧紧握住铭慎的手。
“家母洪太夫人五年前离世,茶庄还在,其他如故。家父复出后的奏折底稿我已带来,遵家兄所嘱,现交笏山兄编辑翻刻遗集”,铭慎说着,便将牛皮纸包着的遗稿手稿交到易佩绅手里。
易佩绅连声说“甚好,甚好”,边说边打开牛皮纸。见到墨迹如新的奏折手稿,易佩绅情绪开始激动,他拣起一份底稿,目不转睛地凝视起来,接着很庄重地放下,又拣起一份默诵,接连看完十数份底稿,他说:“安丞弟,烦告家兄宪三(注:茂荫长子名铭诏,字宪三),吾师遗集十卷可成矣!”
离京之后,连同先前抄录的奏折底稿,经过认真编辑,光绪十一年(1885),易佩绅在为官的藩所成都请刻工木刻了王茂荫遗著《王侍郎奏议》十卷,其中“分御史任内为台稿,太仆卿内为寺稿,侍郎任内为省稿,起用后为续稿”。
(陈松青《易佩绅易顺鼎父子年谱合编》湖南师大出版社)
光绪十二年五月,易佩绅奉命移官江苏布政使到苏州履职,他将已刻好的木版十卷带着上路。到苏州不久,王铭慎的长兄即王茂荫的长子王铭诏带着父亲部分佚稿(未抄出的奏折底稿)来见易佩绅。易佩绅一向将铭诏视为长兄,多年来虽然信件联系不断,但毕竟不能见面。铭诏这次是为先父佚稿,特地来苏州的。佩绅收下佚稿后,热情接待了他,想留他在苏州游玩几天,铭诏以“主持家政繁忙”婉言谢绝,又匆匆赶回歙县义成。光绪十三年十一月,易佩绅在苏州“刻补遗一卷”,合前共为十一卷,收入奏议稿共103篇(其中前十卷96篇,第十一卷7篇),并作了一篇七百余字的序。王茂荫的曾孙王桂鋆(号采南,王茂荫第三个儿子铭镇之孙)1937年初告诉来访者王璜说:“王茂荫有一个学生,曾把这手折用木板翻印过一次”,他所说的王茂荫的学生,指的就是易佩绅。说“翻刻”十分准确,因为在易氏翻刻之先,吴大廷、吴棠作序的《王侍郎奏议》在同治六年(1867)已有刻本,不过,那是十卷本,而易氏翻刻的则是十一卷本。
湖南龙阳易氏,是中国近代藉藉有声的文学世家。易佩绅与儿子顺鼎、顺?2?4,被时人誉为“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他们仕宦虽非显达,但都很有政声,文学成就斐然。易佩绅为晩清一代儒将,满腹经纶,工诗擅词,诗学随园(袁枚),有诗词800余,所著《函楼诗抄》《函楼文抄》20余卷,记录了他从求知求名到救国救民的心路历程。
易佩绅在所作序言中,明确告诉世人,自道光、咸丰以来,所见名公卿多多,为什么“独奉”王茂荫为师,原因就在于王茂荫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风格和人格魅力。他说,王茂荫“德望在天下,传在国史”,其“夙夜孜孜,以思格君心为性命,以求苏民困为家事,以博采人才为嗜好”,“其言也,无一非国计民生之言也,亦必实见为可行而后言;其为学也,皆切于身心国家之学也,凡不切于身心国家者,皆不以分其心力;其义利判然,表里洞然也,无一毫计较、迁就、缘饰、标榜以杂于隐微,人所立于天地之道,应有尽有,应无尽无,舍先生其谁归哉!”
受易佩绅尊崇王茂荫,在成都、苏州两地翻刻其遗著的感召,王茂荫同乡晚辈、姻亲(孙女婿之叔)歙南昌溪人吴锡纯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在为官江西时,也翻刻过《王侍郎奏议》,并亲自为序。序中称王茂荫一生“谆谆以后格君心、进人才、培气节为务”,“立功不在文正下”。
(易佩绅手迹)
(2020年5月20日初稿,2021年8月9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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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荫与莫逆之交李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