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的本来含义

慎独”的本来含义梁涛慎独是儒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一般理解)“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辞海》根据上世纪七十年代出土的马王堆帛书和郭店楚简——以上曲解了慎独的本来含义。出土文献有《五行》一篇,其中提到:1.“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第8章)传文的解释为:“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疑当补为“一”)心也,然后得之。”——此处的“五”即“五行”当指仁义礼智圣。“德之行五和,谓之德。”——五行和谐相处,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才能得之于心,才能称之为“德”。此处所言的“慎独”实际是指内心的专注、专一,具体讲,是指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的状态。文中又言:2.“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传文解释:“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人们过分关注外在的形式时,内心的真情反而无法自然表达,所以真正懂得丧礼的人能够超越丧服(衰绖)的外在形式,而关注内心的真情,“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在传文作者看来,这即是“独”,也即是“舍体”。所谓“舍体”,即舍弃身体感官对外物的知觉、感受,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所以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内在的意志、意念。3.《礼记·礼器》:“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内心理解慎独对于“内心”,郑玄的注释是“用心于内,尚其德在内”。《礼器》以“内心”来理解慎独,与《五行》是一致的,这应该即是慎独的本来含义。那么,到底什么是慎独呢?《尔雅》云:“慎,诚也。”而据《五行》传文,“独”是指“舍体”,也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故慎独即是诚其意。只不过慎独在当时已成为一个专用名词,其内涵已广为人知,所以人们往往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释和说明,如《五行》的“能为一”、《礼器》的“内心”等等。但不论是“能为一”还是“内心”,其实都是指诚其意,只是具体表述上有所不同而已。这样通过《五行》篇,我们发现了“独”的一个重要含义,对慎独做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了结了学术史上一桩久而未决的疑案。4.《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里出现两个“必慎其独也”:前一个“慎其独”是指“诚其意”,意思非常清楚;后一个“慎其独”前,由于有“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需要做一些辨析。这一段话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掩其不善,而着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勉强在形迹上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只有“诚于中”,才能“形于外”,所以“慎独”必须落实在“诚于中”上,可见后面的慎独同前面“慎其独”一样,实际也是指诚其意。不过《大学》的慎独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考虑到外部因素的影响,故下文接着说:“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认为内心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于外,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其严乎!”所以更应在平时慎其独,诚其意。这样,较之《五行》、《礼器》只强调“能为一”、“内心”,显得要更为全面。《大学》的慎独是指诚其意。5.《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作者提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面“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故君子慎其独也”均是对此的进一步说明,因此,这里的“道”具体指什么,便成为理解慎独的关键。由于本段以下,文章接着讨论中庸,又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等论述,往往使人们容易认为这里的“道”是指中庸之道,或至少与中庸有关,而慎独就是指在独居时谨慎其所为。但是我们知道,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从第二章(以朱熹《集注》本为准,下同)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为一个部分,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则立”以下为另一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谈论中庸,后一部分主要谈论诚明,它们被编纂一起乃是后来的事情。所以第一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不应是第二章以下,而应是第二十章以下所谈论的道,应该即是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的道,也即是第二十一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的道,是指诚而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要时时保持内心的诚,它与《大学》的“诚其意”实际是一个意思。如果说上面的分析多少还带有推论的话,我们不妨再来看更为直接的文献材料,刘向《说苑·敬慎》云:6.《说苑·敬慎》: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这里明确提到《中庸》,说明它谈论的正是《中庸》的慎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然略去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一句,但它先是引时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又说“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说明《中庸》的慎独主要是对诚而言,乃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实,同时也说明我们对《中庸》文本的分析,确实是能够成立的。而且《中庸》与《大学》一样,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注意到外部环境因素,故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后接着说,“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里前一句的“不睹”、“不闻”是指意识、意念尚未与外物接触时的内心精神状态,而后一句的“见乎隐”,“显乎微”是指意识、意念已与外物接触,表现于外的状态,认为在这两个阶段都要戒慎恐惧,“不可离”“道”,时时克念内心的诚。与《大学》不同的是,《中庸》不是强调大庭广众对慎独的影响,而是提出“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认为不可在独居、独处(“隐”)时使内心不好的意念和想法在小事(“微”)上表现出来。但不论是《大学》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还是《中庸》的“隐”、“微”,都不过是对慎独的强调和说明,而慎独的主要含义依然是“诚其意”。根据上面的分析,在先秦典籍中“独”往往指“舍体”,也即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慎独的“独”即是在这一含义下使用的,慎独即是诚其意。而之所以要诚其意,是因为人们认识到内在的意志、意念往往决定、影响着外在行为,有何种意志、意念就会有何种外在表现,故作为一种修养方法,慎独强调首先要端正内在意志、意念,从根本、源头上杜绝不善行为的出现,反映了儒家重视“内省”一派的思想。然而,随着《五行》经说的失传,独“舍体”的含义逐渐被遗忘,而更多地被理解为独居、独处。这样,慎独一词的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如汉代郑玄在《礼记·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语后注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占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郑玄将独理解为独居、独处(闲居),认为慎独就是指“慎其闲居之所为”。在他看来,当个人独居、独处时,由于公众舆论的压力暂时不存在,道德品质不好的人往往容易偏离道德规范的约束,做出平时不敢做出的事情来。所谓慎独,就是要求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操守,独善其身。郑玄这个理解,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故被人们广泛接受,成为慎独的权威解说。郑玄是汉代经学集大成的人物,他对慎独的理解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认识和看法,说明至少在东汉时慎独在人们的理解中已发生较大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将内在性、精神性的“独”理解为空间上的独居、独处;将“诚其意”的精神活动理解为“慎其闲居所为”的外在行为,使儒家重“内省”的传统发生某种程度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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