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我不是范雨素(八)
我对死亡的关注是从十七岁开始的,因为个人世界开始慢慢地沁入生活当中了,也就慢慢地沁入生、老、病、死之中。我一直认为个体的死亡是一种很神奇的现象,你看村子里那个和你很熟悉的老人,头一天还能说会走,还答应教你拉二胡吹唢呐,甚至说要帮你说一个媒,但睡了一个晚上后,他就再也起来不了了,问不答叫不应,不理不睬任何人,但他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嘴巴还微张着,甚至眼睛似乎还动了一下,这可能都不是错觉,但他已经的的确确地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死亡状态,用道教的说法那就是和你阴阳两隔了。
春去秋来,村子里那根关于“生老病死”的自然链条在慢慢地滚动着,新生命一个接一个出生,老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中间也会穿插某个年轻人的不幸夭亡,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也是难免的,我们都把这种事件定义为命运,也是用这种方式去安慰那个伤心欲绝的白发人。
有时候,我会盼望着象征死亡的锣鼓声、鞭炮声、铳声统统响起,因为只有这些声音的响起,这个沉寂平静的村子才会短暂地热闹几天,才会开几天荤吃几天饱肉,同时,也只有死亡的降临,大家伙才会真正行动起来、联合起来、抱团起来共同去应对这个大事件。于是,一种事关殡葬的古老仪式会再庄严肃穆地开展一次,村民们的人情关系也会得到重新梳理一次,亲疏远近在这种大事上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了:谁该披麻戴孝,谁该坐账房掌事,谁该当走动跑杂,清楚明白于一纸,最终,死者为大,人死属土,别人欠他的或他欠别人的,钱也好帐也好,情也罢仇也罢,是非曲直随着最后一抔黄土飞灰湮灭。
劳动洗礼之余,我精神世界的那个支撑点在一点点萎缩、晃悠甚至动摇,那些所谓的光明前途、美好理想在现实的碾压下有点难以为继,于是乎越来越沉湎于那种死亡留下的悲伤氛围之中。某个人死了,即便悲伤只会持续几天,村子里立马会恢复往昔的平和气息,我也是无比期待死亡事件的发生,我会在这个集体场合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比方说被主家的铺排师安排去干洗碗、择菜、煮饭,或者安排去搬桌凳、挑水、贴挽联等,都能从中找到一种另类的成就感。
有一回,家族的一个堂哥亡故了,七老八十的年纪,算是寿终正寝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出五服,但平时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按理来说,我只需带着一张嘴去吃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就可以了,但我却自作主张地戴起了孝,出殡那天,还很恭敬很虔诚地一跪三拜起来,结果被家里人很恼火地训斥了个狗血淋头,让村里人鄙夷和嘲笑,我还是显得无动于衷。
有过一段时间,我很无情地期待着堂祖母谢正秀的死讯,因为她是我们家族的最长者,她应该首当其冲地死去的(许多年以后,我走出洪甘冲很远很很远了,都在为曾经古怪的想法感到愧疚和不安),因为她死了,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披麻戴孝,名正言顺地痛哭流涕,真正释放自己的情感,但堂祖母像是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年复一年地活着,活成了一个老精怪,我那时真想当着她说“七十三来八十四···”这句话,但没敢说。
我对死亡的担心也是从十七岁时开始的,那种担心是刻骨铭心的也毕生难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