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波 ▏割猪草
作者 ▏黄艳波
图自网络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家家都养猪,而且每家至少养两只猪,没有单养一只的。我婆生前曾对我说过其中奥妙:养两只猪抢食才长得快。
那时不兴喂猪饲料,猪食靠各家自备:每家每户都在房前屋后栽红苕藤、牛皮菜等,把采摘下来的藤叶用铡刀铡细或用宰刀宰细,放入大锅掺水煮,搭配米糠或麦麸,大米或面粉,一锅煮熟就成。
乡下的猪以猪圈为家,一生只需考虑吃睡,活得安详。它们只要有吃的就高兴,吃饱了就睡大觉。每次猪槽里添满了热气腾腾的猪食,“二师兄”们一头扎进去,“透透透”,吃得震天响,两只耳朵也随着脑袋一起上下抖动。
吃高兴了还会用鼻孔在汤汤水水里吹泡泡玩。一旦哪顿饭开迟了,“二师兄”们不乐意,就“嗯—嗯—嗯—”地长声幺幺叫唤,提醒主人它们已经饿来遭不住了。
它们食量大,不挑食,还吃被人类剔剩的农作物根茎叶,比如萝卜叶、油菜叶、大豆叶、茄叶、莲花白老叶子、萝卜、南瓜、芋头秆、胡豆秧秸秆等。光靠这些还不够,还需人们从野外割草回来作为补充。
那时农村每家的娃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偶有七八姊妹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孩子除了疯耍打闹和上学,也要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和家务事。比如割猪草这样的轻活,最适合小孩子做。
平日里大人忙了地里的重活,抽空也会加入割草队伍。每家都备有大大小小的背篼和镰刀,总有一款割草装备适合自己。
出门割猪草曾是多少农村娃的必经之事,更是女孩子的骄傲,因为女孩子比男孩子割草更手快手巧。小孩子玩心重,割猪草总是呼朋唤友,结伴而行,把一件苦差事变成了一项愉快的集体活动。
儿时的我,常常背个有我一半身高的背篼,手拿镰刀,跟在三五个小姐妹后面,行走在乡间小路,说说笑笑,快快乐乐,来回走个七八里路,边走边割,满载而归,心里很有成就感。
那时农村地里和田埂上、路边河边、野地荒坡上,也和现在一样到处都有青草,野草永远比庄稼更有生命力。只是那时的野草都长不高,不像现在的农村到处是很高的荒草,连庄稼地里的草都没人收拾。
当年别说地里,就连路边草也早已被割成光桩桩。家家都在打青草的主意,人多草少,有点象旧社会人多野菜少。大人小孩时时割,天天割,可怜的青草刚刚长高一点,“唰唰”几下又被割掉了。
割猪草的正确做法是斩草不除根,确保下次还有草割(除非农民给庄稼地除草才掘地三尺除根,怕野草和庄稼争营养)。每次割猪草还要走不同的方向调换,等这个地方的草割完,那个地方的草又长起来了。
听大人说,有些野草可以做中药,我们小孩子也不懂。但一般都认得鹅儿肠草最嫩,巴地草最老;鱼腥草(我们叫它猪屁股)、灰灰菜、车前草可做猪草,也可当野菜;棉花草叶子可做馍,蒜血草叶子可以捣碎敷伤口止血;有种草结的红果叫蛇果果,吃起是甜的;蒲公英花花可以拿来吹起耍;打破碗花花有毒,可以割回家扔在茅坑里毒杀苍蝇卵……
冬季出门割猪草吹冷风的滋味不好受,春夏之交才是割猪草的黄金季节。那时阳光明媚,天气不是很热,野草生长速度也快。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路欢歌笑语去割草:我们一起悄悄潜入别人自留地偷割青草。没人发现就使劲割,有人斥责就跑。
我们一起偷河坝沙地里的黄瓜,摘一个,吃一个;我们趁割草时偷吃几颗田里嫩嫩的胡豆角、豌豆角,或拔出地里鲜嫩的萝卜,没洗干净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我们看见有小溪就去涉水,看见有青石桥就纷纷在上面磨刀霍霍,好下次能利索地割向猪草;累了就跑到人家户的林盘里休息,或打扑克或聊天。那时我们最爱玩的扑克游戏叫“甩2”,最爱聊的话题是讨论小孩子是大人捡回来的还是从妈妈肚脐里钻出来的……
割猪草好玩,也不轻松,儿时与伙伴结伴行,我的动作总是比姐姐们慢一拍,下手往往迟一步。每次发现有鲜美的青草出现在前面时,姐姐们立刻闭嘴,冲在最前面,三下五除二,就给它们剃了一次头,然后再松弛下来,重新恢复到开头那种气定神闲,怡然说笑状态。而我也就只配给青草剃第二次头,还眉毛胡子一把抓,连草带泥一起割,反手扔在背兜里,所以我肩上的负荷总是很大。
我还是个冒失鬼,经常一刀就割在左手那只正用力揪青草的中指上,顿时,血和着手上的泥一起流下来,我也不惊不诧,习惯了忍受这种火辣辣的疼痛。只暂时停工,等伤口不再流血了再继续割下去。的确,我的左手运气不好,老是被我割破中指,幸好每次伤得不深,只残留好几道伤疤。其他人的左手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家不用宰猪草,而是铡刀铡草(爷爷送草,我常帮着压铡刀)。我的好些小姐妹在家还要负责宰猪草,一不小心一刀下去,重重宰在左手食指上,伤口更深,严重的还会把小半个食指宰飞,而这不幸的食指所能受到的最高礼遇,也不过是落得个用破布草草包扎下场而已。
每次割猪草回家,我妈帮我把背篼倒在我家后门小沟边,准备淘洗猪草,总是有很大一堆,令我妈吃惊,但她一点也不吃惊同时能倒出很多泥来。我妈乐呵呵对过路村民说:“泥巴是多,但猪草堆头大。”回头我妈就批评我姐——我那从小就白胖的姐。
我妈说:“你比妹妹大一岁半,还经常偷奸耍滑。喊你出去割次草,回来背篼里的草松泡泡的。你还好意思说不能按紧,要是把猪草压血浸了,猪吃起来味道就不好了。”我姐脸不红心不跳,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而我这个黑瘦小耗子得了大人的表扬,快乐得想飞起来,又有动力下次再割一背篼压得死死的猪草回来……
1983年,我到县城上中学。城里的路边和树下,常有绿油油的鲜嫩青草,在我眼里,它们一如既往都是宝贝!每次看到它们,我依然会两眼放光,热血上涌,象叫花子见到金子一样心花怒放,很想立刻冲上前去,第一个给它们剃光头。可是我的刀呢?!背篼呢?!它们都永远遗忘在乡下,不可能也跟着我进城。还有我的小伙伴们,她们也留在了村里。
再没人跟我抢猪草了!可我也不能在城里继续割猪草了!我只能呆呆地死盯着青草,看得满心遗憾,须臾回过神来,咽咽唾沫,无奈离去。唉,今生难有机会再拥有它们,来生也不能再续前缘,因为根本就没来生。
所以从10岁后,我基本远离了割猪草。后来再看到城里的青草,终于可以抑制住了想割草的冲动,只是那份遗憾,始终无法消除。在我心灵深处一个很柔软的角落里,永远贮存着儿时与小伙伴一起割猪草说笑的快乐回忆,还有我一次次满载而归的喜悦之情。受儿时农村生活影响,我至今不喜欢买牛皮菜叶和红苕藤尖吃,潜意识认为那都是喂猪的。
当年农村大人小孩那么勤劳地割猪草,煮猪食,喂猪,平时也很少能吃到猪肉。现在农村很多人家不养猪或养饲料猪,各家小孩也少了很多。他们不需要重复我们过去割猪草的辛苦,吃猪肉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
时代发展了,割猪草这种农活不合时宜,早已淡去,其中包含的多少艰辛和快乐,也一并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