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年轻时喜欢李白诗
年轻时喜欢李白诗。如今读杜甫更多。李白与时代的游离,我们今天做不到。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内心再也没有坚定的信念,也不仅仅因为如今的时代决不允许任何人与之脱节,而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由于行为的最终无意义而使我们成了附庸。杜甫说,我生在这个时代,我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是我的,我就是这个时代。但今天的时代不属于任何个人,它逐渐虚化,满足于其符号性质,以为这就是它的本质。一个无底的谜面,精确到无比繁复,却不指向任何方向。如果那些向我们开放的花都暗藏恶意,或充满了阴谋,如果一只匆匆跑过的猫也暗藏着恶意,或充满了阴谋,那么语言是什么呢?我们还有足够的语言吗,不管是作为武器还是作为盔甲?幸亏我们不是花,不是猫,也不是语言。只有在“不是”的状态下,才能躲避恶意和阴谋,即使是假想的恶意和阴谋。
诗使人充实之处,在于它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不是”,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确定性。
今年春天,把李白诗重读了一遍。有些诗,可以理解得更深些。李白的好,在诗中,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读到一首诗的前几句,好得不得了,忽然间,后面接不上了,一路下去,平淡得很。但李白的绝大多数好诗是浑成的,就像沈德潜称赞两汉魏晋的诗,难以摘句,摘出来,都是简易平实的句子,就像沈德潜称赞两汉魏晋的诗,但整体就是好。李白作诗,对于读者来说,要看运气,他忽然就写出一首杰作。有时候,题目大,他是准备铆足了劲写的,偏偏写出来并不好。年轻时候,他写诗作文,用心写,反复改,改出一首好作品。以后就不会,总是一气呵成。在写作过程中,我们都知道,思路怎么走是瞬间的事,一个句子后会冒出什么句子,事先不知道,它出来就出来了。有的句子出来,作者觉得好,但怎么个好,说不清楚,甚至这句话究竟要说什么,也难解释清楚。总的旨趣是明确的,是作者的意图所在,但作者有时会忽略了他真正的心思,然而诗自然发展到一定的地方,那些没有想到的,那些很可能不愿意说出来的,就说出来了,而且是以深刻的艺术方式。
四十岁以后不那么习惯读李白诗,一是李白思想单纯,单纯得我们从中找不到可以用来排解疑惑和烦忧的东西。其次,李白不费心在字句上雕凿,意思重复,不耐细嚼。老杜正好相反。中年以后,我们更习惯老杜,王安石,李商隐那样的表达。如果内容以量来计算,李白的九百首诗,比杜甫的一千四百首,容量少多了,毕竟李白一辈子都在表达那几样东西,而杜甫的眼界要宽阔得多。
读李白和杜甫,就像喝茶和喝咖啡。我有时喝茶,有时喝咖啡。缺了一种,都会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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