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述卓:饮中言意

  言意关系是中国古代哲学和美学的重要命题,讨论来讨论去还衍生出诸多话题。当我写下此文标题的时候,我想起的就是靖节先生的名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之中的意,想说想辨,又有几人能说的清呢?靖节先生写下二十首饮酒诗,借酒为由头,表达内心。不过,陶诗人对酒那是真的喜爱,酒诗结合表达了对“复得返自然”的向往和实现了隐逸意愿之后的热爱,袒露出一种生命的本真。但要饮酒之人回答饮酒到底有何意趣时,估计也只能是如参禅般“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体会总是独自的、极私密且有个性的。

  我的家乡在桂北山区,冬天冷,会下雪,会饮酒是一般现象,不会饮酒则是个别现象,故在桂林地区流传着“兴全灌,一斤半”的说法。其实,“一斤半”的说法有点夸张,因为在20世纪50年代当地喝的是自产的红薯酒,酒精浓度也就十来度,与啤酒差不多,喝个一斤两斤是常事,但换作如今的高度酒52度或42度,那是绝对不行的。然而,兴安、全州与灌阳人能喝酒也就名声在外了。我有幸作为灌阳人,自然也忝为能喝之列。

  但要知道自己能不能喝以及醉酒的滋味,那就只能亲自尝一尝了。

  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研究生毕业在广西师范大学当教师,被派去柳州的部队给要参加自学考试的学员上课。课程结束是在一个中午,班上负责接待我的干事在部队外面找了一个小酒馆,两个人慢酌细谈,不知不觉就将一斤半桂林三花酒干掉了。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路。但当我回到部队招待所,酒的后劲就涌上来了。头痛不说,初次醉酒,连神经也绷得很紧张。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就更不是。想吐又吐不出来,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不断喝水。醉酒之后不是跳不了探戈,而是醉酒的水厄。

  但饮酒之意趣以及饮酒的言外之意,确实是言不尽意的。

  常言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到底是在乎什么呢?

  曹孟德首先说是解忧,其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流传甚广,影响甚大,但民间则又盛行切勿自个喝闷酒的说法,这等于说明解忧的说法并不可取。李太白的诗也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而他却往往反其道而行之,视酒如命。在《将进酒》里,他认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其实他是借酒散闷,借酒撒气,更是借酒抒发他的志向。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借酒喊出“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传达的则是一种万丈豪情。在《将进酒》中则是要表达他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解忧的反面其实是找乐,就连曹孟德也是借饮杜康来抒发他那寻求人才与他共成大业的急切心情和远大志向。

  因此,饮酒之意首在找乐,又尤在群体喝酒中找乐。三五知己,人逢喜事,喝上几杯,自然是其乐无穷。超过七八个人,饮酒者中就会有人来找乐,就如孩童中的人来疯者,酒过半酣,就有好戏登台了。段子里说,喝酒的一般规律是:开始是细声细语,中间是豪言壮语,快结束是胡言乱语,结束时就是不言不语了。其实每一场酒都有每一场的性格,每一场酒都有每一场酒的精彩。我的一位贵州朋友,与他在贵阳喝了几场酒,每次喝得高兴,到快要结束时,他必然要站起来唱歌,而且必唱他家乡的彝族歌。一位出身安庆在北京工作的朋友,每次喝酒有醉意时就要唱黄梅戏。我的圈子里文人居多,酒席上自然爱朗诵自己的诗,如广州某大学的张教授古典诗词写得好,自然每次都有新作奉献,有时朗诵起他的得意之作长篇歌行体诗来,几十行诗背诵起来一点都不遗漏的。国家图书馆的詹教授会朗诵他的诗集《岁月深处》中的诗,我记得的不是他抒写乡愁的诗,而是他抒发人生感悟的诗,如《命运》之类,还有一首写咖啡与茶对话的诗,很有现代感,可惜记不住了。酒桌上的歌唱还有很强的感染力,男性总是爱集体高歌或内蒙或新疆或西藏的歌,因为它们高亢辽阔,不大喊不足以表示豪放,女性要表达醉意时就模仿梅兰芳唱起《贵妃醉酒》来,而江南的女子并不唱大家熟知的《茉莉花》一类,而是选择越剧中的《拷红》,那唱腔那姿态足可醉倒在场的一桌酒徒。

  酒是沟通桥和识人术,大约也算是饮酒的言中之意罢。不过,体会与掌握起来,在每个人那里又是各不相同的。这似乎又呼应了我开头提到的参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喝酒多自然是有害健康的,知道有心脏毛病的当然会尽量避免,但对那些患痛风病但又时不时要陷入酒场上的人,饮不饮是一种心理折磨,饮之后突然来一场痛风,疼得痛不欲生,则是一场身体折磨。我一直以来并没有痛风的毛病,但一次因为爬梯子拿书扭伤了胯骨与脚腕,引发了痛风,着实让我领教了什么叫痛风的滋味。原来听人说痛风怎么可怕可恨,自己患了一次就真正实现了痛苦自知了。在我痛得晚上两三点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床上构思,然后起来写诗,所谓“痛苦出诗人”就这么兑现了。或许诗坛中写痛风诗的少吧,那我不妨抄下来,奇诗共享一下:

  当痛风来敲门

  当痛风来敲门/你有了风感痛感慢感和骨感/就是没有快感/它让你跳跃式前行/实施跨越式发展/露出了少年般的不沉稳/当夜晚细听/骨间上演/“风在吼,马在叫”/你仰慕帕瓦罗蒂/高歌“今夜无人入睡”

  当痛风来敲门/你从此对名人有了新解:/因为痛风/曹操才下禁酒令/刘伶才写下告别酒神的祭文/更有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因为足部疼痛/才不得不做出/“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决断(呵呵)/连洛夫也“因为风的缘故”/乘漂木远离海岛/去到白雪皑皑的枫国

  痛兮——痛哉!/当痛风来敲门!写诗自然不能解决疼痛,但至少可以暂时忘却疼痛,但痛过这么一次,我在上酒桌时就宁可心理上受受折磨,也不敢让身体被再次折磨了。饮酒引起的痛感,我想读者还是别去体验为上。知之为知之,不知便不知,无知者无罪,在这里我也是知无不言,有不怕痛风或有痛风的要以身饲酒,那我也没有办法。

  ■蒋述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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