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裕林 | 惜水
【往期回读】
惜 水
王裕林
作者王裕林先生:浦头镇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乡镇和社保部门任职,退居二线后潜心读书写作,先后在《散文选刊》《江苏工人报》《扬州日报》等省市区级报刊发表散文近百篇。著有散文集《乡野夜话》。
童年时代,我们对水的认识其实是很肤浅的。有一次,在餐桌上吃饭掉了几粒米,没有捡起来吃下去,祖母就对我们说:“一粒米,七斤四两水,不能浪费粮食。”在祖母的心目中,水和粮食一样重要。她清楚地记得,大约是在上世纪的六六年,六七八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通南地区近三十万亩土地干旱,庄稼大面积枯死,大小河塘干涸,人们饮水都成了问题,那年因缺水死了不少人。祖母这一生因干旱缺水而缺衣少食的年景,不知遭遇了多少回,因此在祖母的心目中水和生命一样重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读了几年书,对水又有了新的认识。水,无色无味,由氢氧元素组成,是一切动物和植物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水的地方,就没有人类生存。月球上有没有水,有没有人类,人们正在登月探索。这些大道理,祖母并不懂,她只告诉我们:人过日子每天都离不开水。
我们谈水是从自然的角度去讨论,而我们的先人则从哲学和政治的高度去认识。春秋时期《道德经》的作者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崇尚包容、不争,是人类良好道德品质的最高体现。唐代魏徵对皇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明代朱元璋告诫臣子们:你们家家门前都有一口井,井水天天有得打,不要贪赃枉法。伟人毛泽东则告诫干部们:你们是鱼,老百姓是水,鱼儿离不开水。尽管如此,不少朝代和官员还是被这滔滔之水所淹没和颠覆。对这些大道理,祖母也不懂,也只是一句口头禅:水火无情。
我们真正懂得珍惜水,是同祖母一道生活开始的。
祖母白发、驼背、小脚,八十四岁去世。在她七十多岁时,父亲就请人为她制作了一副寿材,黑漆漆的,搁在堂屋后檐,每到夜晚看到就有点发怵。可祖母不一样,隔三差五地打半盆水,拿一块粗布,轻轻蘸一点水,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一点点地擦和抹,边抹边念叨着,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不知是舍不得用水,还是舍不得水多了怕棺材转潮,用的那昆零水真是太可怜了,但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这副棺材是她最后的“归宿地”,祖母擦拭棺材是虔诚的。
夏天放暑假了,父母到田头劳动挣工分去了,我们整天和祖母待在一起。家里放置了一只水缸,河边离家不远,祖母从河里挑水或用木桶提水,将水缸注满水。刚挑上来的水不能吃,要沉淀一下,然后才能用水烧饭。大约在我们十多岁时,就不需要祖母挑水了,兄弟俩抬水,再大点自己挑水,因而水缸里的水始终是满满的。
水用了一段时间,水缸底部有了沉积物,水缸周边也长了些青苔。祖母和我们一起将水缸扳倒倾斜下来,用粗布使劲地擦,用水反复地冲洗,然后重新挑上水。这样的活儿,每周大约要干一两次。靠河吃水的历史,祖祖辈辈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
夏天是烦人的季节,每天晚上要洗澡。祖母将晚饭烧好后,用钵子盛起来,锅里焐上水,汤罐里焐上水,锅灶膛里也煨上水,一家人回来就能用这些水洗澡。洗澡是用一只长木盆,一头垫高,一头放水,那水量不过是一盆,马马虎虎洗洗擦擦就算洗了澡。夏天的晚上有一盆热水洗澡,那可算是奢侈的。邻居有两个单身汉,一个夏天从不用热水洗澡,就在河里扎两个猛子,毛巾擦一下,换条裤头就行了。
我们一家人口多,吃饭在一起,到了晚上各自回房间休息。每个小家庭每晚只有一瓶开水。至今记得我的房屋住在村庄最南头,每天晚饭后,一手提着一瓶开水,一手抱着女儿,这瓶水就是我们三口的全部用水了,至今还记得母亲的叮嘱:“开水少,省着点用。”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庄掀起了打井热潮,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或院内打了水井,用水就方便了许多。水井先是用人工挤压,后来安了一台电动水泵,手闸一拉,水哗哗地上来了,不一会儿注满了一水缸。水井虽好,但水使用起来矿物质多,烧水的钢精锅时间不长就生了一层水垢,那热水瓶的水一倒就是一层水渣,水喝下去不是一种甜味,倒是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岁月流逝,斗转星移。当我们用上自来水的时候,祖母已去世了,她一生也没有喝上一口甘甜的自来水。用自来水方便多了,水龙头一扭,水就来啦,那水清澈透明。第一次用上它,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可父母不一样,他们对水的珍惜相对于祖母,有过之而无不及。用自来水那是要花钱的,而河水井水取之不竭,花点力气就行了。他们烧饭用点自来水,洗衣到河边去,洗澡打井水,家里卫生间摆满了大盆小盆,水反复着使用,下脚水一点也不浪费,那些用过的水留着调鸡食、浇花草、拖地板等等等等。
我们地处长江之滨,有人问我,你们家乡什么最多?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水最多。就老家而言,南临长江,北倚运河,东有引江河,西有红旗河,龙耳河穿境而过,自从有了江都水利枢钮,就再也没有看到干旱时赤地千里、水涝时洪水泛滥的景象。
家乡人对水的珍惜是令人崇敬的。我习惯在田间地头行走,知道土地已被大户承包,水利部门投入大量资金改造节水渠。所有大小渠道都用水泥浇筑,每一滴水都服服帖帖,没有一点渗漏,全部注入田间。当我蹲在田头,看那水汩汩地流淌,秧苗丝丝地吸纳,洁白的根系泛出水面,似乎看得见那秧苗蹿蹿地生长。
看到这田间美景,想起上世纪旱改水初期,刚刚开始种水稻,那土质太沙,蓄水能力极差,大渠道、小渠道只要一灌上水,不是这里倒塌,就是那里漏水。抽水站抽了大半天的水,还是没有能到田头,秧苗在烈日下几乎喊救命。靠近电灌站的生产队秧田先得水,而那些偏远的生产队就着急了,那时因争水,生产队之间常常发生打群架的现象。也难怪,那干枯的秧苗像嗷嗷待哺的小鸟,多么需要水的滋润,不然的话,眼见得那秧苗就干枯了,秋季就欠收了。能不着急吗!
农民们最记得的是那艰苦的日子,最珍惜的是来之不易的好日子,他们祖祖辈辈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每一滴水。今天的我们,还能像他们那样珍惜水资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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