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黛钗一体的背后,“甄士隐”一个风云激荡的悲剧时代
贾宝玉无疑是红楼文本之第一正人,他与诸芳之首一一钗黛在寓言的“九十春光”(第一回脂批)里,上演了许多精彩绝伦的“情”之纠葛,是所谓“大旨谈情”的百十回的宏篇巨制中最重要的“情”文。那么,宝黛钗一体[注1]之“情”有着怎样的深意?
贾宝玉心心念念林黛玉,林黛玉是他的一生心事,却又不时忘情于薛宝钗。如第二十八回,冯紫英的家宴上,锦香院的妓女云儿所唱的曲儿“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脂批指出“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也是在同一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看看宝钗形容……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脂砚斋指出:“忘情,非呆也。”、“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后来,黛玉加入,以“呆雁”戏谑忘情的宝玉,其实这就是宝黛钗现实版的“三曹对案”。第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之内容,同样也是宝玉忘情于宝钗的例证。
宝黛钗一体,意味着钗黛也是一体的[注2]。如果贾宝玉两者可兼而得之,即第五回脂批所谓“盖指薛林也”的秦可卿之乳名“兼美”。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玉也一直认为他会和钗黛等众姐妹在大观园里长相厮守,而且,看起来似乎他也可以一直钗黛“双兼”。
但是,人生的困境往往在于,选择了一种道路,即意味着另一种道路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即使心动了,也难以付诸行动,呈现在“大旨谈情”的文本中,就是“鲜艳妩媚”的秦可卿一一宝钗和“风流袅娜”的秦可卿一一黛玉“难得双兼”(脂批)。
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第七十回大观园的春天在黛玉字字血泪的《桃花行》中拉开帷幕,而且已是暮春,宝玉一反常态,对黛玉之诗不加赞赏,反而滴下眼泪,他其实已开始清醒地意识到离散终将不可避免,无论他再怎么厌恶女子出嫁,他与众姐妹长相厮守注定只是一场幻梦,他也终将无法“双兼”。
其实,二玉之间是“木石前盟”,已经暗示宝玉与黛玉之情是前尘旧梦,而且,黛玉一定会泪枯夭亡,因此,今生他与黛玉一定有缘无分,贾宝玉早已注定无法“双兼”一一当“金玉良姻”兑现之时,贾宝玉虽然拥有了近乎完美的妻子宝姐姐,却永失挚爱的林妹妹,即使“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也只能徒唤奈何!
但是,即使黛玉最终的结局不是泪枯夭亡,贾宝玉依然无法“双兼”,在钗黛合一的第四十二回之前,当贾宝玉与宝钗稍显亲密之时,便惹得黛玉醋意大发,不是言语上含酸带刺,就是争吵哭闹。
而比“难得双兼”更为悲催的是,早已注定永失挚爱的林妹妹的他,最终一无所得。在黛玉泪枯夭亡之后,他与宝钗注定的“金玉良姻”,虽然一定会兑现,但最终也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因此,他也终将永离他亲爱的宝姐姐。他所遭遇的,可谓是人生的绝境。其实,宝黛钗一体意味着钗黛之悲就是宝玉之悲,而钗黛双双入了“薄命司”已经注定了宝玉大为不妙的结局。
文本开始于“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人生“难得双兼”的这一困境尤甚。因此,楔子中癞僧就对不听劝告执意要下凡造劫历世的石头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通灵宝玉”是石头之“幻相”,而“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象征物,与贾宝玉是一体的,因此,也可以说在奇幻的文本中贾宝玉和石头也是一体的,楔子中癞僧对石头所说的其实就是对贾宝玉前身一一神瑛侍者下凡之前的最后寄语。
宝玉也是在历尽风月波澜之后,才终于更加深切地领会下凡之前癞僧所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之含义。那时,他已永失黛玉,“纵然是(与宝姐姐)齐眉举案”,但“到底(也会因为无法'兼美’钗黛而)意难平”(《终身误》),他因而感慨万千,“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终身误》)。
历尽这一切风月波澜,贾宝玉最终成长为“情不情”的情僧,这一过程,即楔子中空空道人传抄《石头记》并将其易名为《情僧录》的过程一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以上解析,都是从“情”的角度出发,作者和脂砚斋也一再强调,文本“大旨谈情”,似乎关于宝黛钗一体于秦可卿的解读,可以到此为止,那么,曹雪芹可真是一个言情小说大师!
但是,用“贾雨村言”敷演出的一段“甄士隐”故事之文本,又名《风月宝鉴》,亦如第十二回所出现的风月宝鉴一样具有正反两面,因此“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脂批)。我们所看到的文本满纸流情,只是风月宝鉴正面“贾雨村言”之假,尽管作者和脂砚斋一再声明文本“大旨谈情”,但那其实只是为了尽量避免“文字狱”而不得不做的事先的“消毒”。
那么,宝黛钗一体于秦可卿,在“大旨谈情”的“贾雨村言”之风月宝鉴正面的背后,又“甄士隐”怎样的风月宝鉴背面?
甄士隐,大有深意。甄士隐,姓甄名费,脂批提醒费即“废”,与费音似的字,“废”并非绝无仅有,而脂批偏偏如此选择,其实是意在暗示被作者隐去的真事里,包含了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家之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隐指的就是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注3]
文本中,秦可卿、警幻仙子和义忠亲王老千岁本质上是同一人,都隐指胤礽,只是在文本中分饰不同角色,分工合作,各具其用,太虚幻境是建构在胤礽的悲剧之上、又超越了悲剧的寓言之境,意在“道济天下之溺”,“太虚幻境”归根结底也是因胤礽而有。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其乳名“兼美”,脂批指出:“盖指薛林而言也”,后宝玉依警幻之训,与秦可卿缠绵。在宝玉的太虚一梦中,宝玉和钗黛在“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的秦可卿身上又一次交集,而这一次交集,极为重要,关乎通部书的立意,因为脂砚斋指出,“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的原因,就在于秦可卿真正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贾宝玉与兼具钗黛之美的秦可卿在梦中缠绵,宝黛钗都与秦可卿完成比托。
胤礽之谥号“密”,具有高度的政治意涵。与秦可卿梦中缠绵的宝玉,是完整版的秦可卿,可简称为“梦全密”,当然具有政治意涵;黛玉身上隐藏了那么多“密”,因此,她也深具政治意涵,作为秦可卿的一部分,她是秦可卿的家国政治,可简称为“梦政密”;在文本中,宝钗就是处世大智慧的集大成者,她是秦可卿的世俗生活部分,可简称为“梦凡密”。
脂批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此批暗示,所有人都坚信,“梦全密”贾宝玉和“梦政密”林黛玉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原因,造成两人婚姻不成,就如同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政治之“密”(胤礽)迟早会继承大清江山,但结局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政治之“密”最终没能继承大清江山,从历史的角度,当然可以分析出很多原因,而在“写假则知真”的红楼文本中,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一结局呢?
第二回甄宝玉关于女儿的奇谈妙论,脂批指出:“以自古未有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言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而贾家中拥有隐指胤礽的秦可卿和隐指雍正的贾敬[注4],因此,“写假则知真”的贾家不仅艺术再现了曹家,还暗喻了皇家,贾家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因而也具有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意涵[注5]。
文本以秦可卿所隐指的胤礽为正统,以隐指雍正的贾敬为非正统。最终,“写假则知真”的贾家中的非正统一方将取正统一方而代之,正如最终胤礽落寞离去而雍正出人意料地登基,即第一回脂批所谓的“及今不尽”的“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
文本以秦可卿所隐指的胤礽为正统,交集于秦可卿的宝黛钗,作为最重要的三位红楼梦中人,自然就是文本中正统的代表。非正统一方,如贾环、贾赦、邢夫人等在未掌握大权之时,已经磨刀霍霍,无所不用其极。自然,“梦全密”贾宝玉、“梦政密”林黛玉和“梦凡密”薛宝钗就是他们首要的目标。
因此,“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不是妙玉无中生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葬花吟》),也不是“梦政密”林黛玉无病呻吟。当然,所谓文本中存在王夫人、薛姨妈和元妃等所谓的拥钗派处心积虑地与贾母为首的拥黛派明争暗斗导致黛玉泪尽夭亡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她们和钗黛同属正统一方。
当非正统一方让“木石前盟”真正成为前尘旧梦,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就是隐喻正统家国政治之“密”的结束。正统家国政治之“密”结束,撕下曾经伪装面具的非正统一方,在他们完全掌权的末世最后疯狂里,当然更会大开杀戒,赶尽杀绝,非正统之末世就降临了。对于包括正统一方在内的所有人来说,就意味着苦难时代的到来。
第八回“金玉初聚”时,所谓后人之诗句“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中所谓的“运败”、“时乖”,其实就是隐喻皇家的贾家中非正统一方上台后所造成的末世的隐语。因此,“金玉良姻”最后一场空,隐喻正统家国政治幻灭之后世俗生活之“密”的艰辛。
第三十六回,宝钗就在宝玉的身边代刺鸳鸯戏莲,宝玉却在睡梦中大喊他不信癞僧的“金玉姻缘”,只信“木石姻缘”。随后,作者出人意料地安排了一段宝玉关于须眉浊物“文死谏、武死战”的奇谈妙论,其实是大有深意,特别是其中“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其实作者也并不是要贬斥死谏的文官、死战的武将,而是意在暗示二玉和二宝所谓的爱情婚姻悲剧,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实是“不圣不仁”的非正统之末世所造成的时代悲剧、政治悲剧。
胤礽本来就像贾宝玉曾经看起来的那样,似乎可以一直“兼美”家国政治之“黛玉”和世俗生活之“宝钗”,但最终却在漫长的幽禁岁月中被迫以自缢的方式[注6]结束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因此可以说,宝黛钗一体,在风月宝鉴背面“甄士隐”了“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秦可卿所隐指的“密”之家国政治和世俗生活无法“兼美”的悲剧人生。
在家国一体的封建社会,胤礽贵为太子的特殊身份,让他的悲剧具有一个时代悲剧的隐喻象征意义。因此,诸芳之首钗黛同入“薄命司”以及贾宝玉既会失去家国政治之“黛玉”又无法拥有世俗生活之“宝钗”,隐喻的是一个不仅无法“兼美”、反而一点也不美的悲剧时代,而这一切就是因正统一方败亡而造成的。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57《宝黛钗一体于秦可卿》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9《钗黛一体,幻中之真》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废太子胤礽》
注4、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贾敬就是雍正》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1-13《贾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6、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秦可卿之死》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