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冰 : 杰弗斯诗选(一) | 诗人专栏 | 诗生活网
虹鳟
天空是十二月的冷冽的蓝,翻滚的云头,小河迅急而清澈。
红衫女光腿涉在河里,头上举着五齿草叉;
突然向下掷去,像苍鹭的喙,剧烈抖动着,
她倚住叉杆,吉普赛的脸斜着,热切地俯向下,
弯腰一只胳膊和小小的胸脯浸到水里,
迫近猎物——穿在齿尖上锻打着的巨大银鳟,
她左手的指头钩住鱼腮,苗条的身体随鱼的挣扎而摇摆。
她把鱼带到邻近的岸上,丢到原木的后面,
这时有人默语:“这回可要把你搞到手啦,维娜。”
她喘着气,抬头看到一个骑马的年轻人半隐在柳丛里,
刚才太专注了她并没查觉到他。她说“天啊,是监查吧。“
“没那么便宜,”他笑着说,“这河是我们的。
你不越过篱笆怎么会靠近这儿的,此外,你还刺穿了它们,
三条、四条,你这小贱人,那是第五条。“
她回道,“拿去一半好啦,宝贝。我只是玩玩。”
他打量她锥形向下冻得通红的腿,厉声说,
“你玩玩,就整死它们,让它们腐烂。“
“宝贝,我就要一条吧,余下的都归你。“
他金发的头摇着,”你得付罚款。”
她笑答,“别急:不要出卖我。”
他下马把缰绳系到树干上,说,“没人要那么做。
我知道柳丛里有个好地方,大堆暖和的草,
像在屋里一样舒服,到那里赔偿吧。“
她身体突然变窄了,两手在喉咙上,冰凉的大腿贴在一起,
她盯住他的脸,好帅气,厚长的眼睫毛像女孩,
“我不能做那个,宝贝……我,“她颤抖地说,”你老婆会杀了我。“
“去她的。”“哦,”她答;通红的小手从胸口放下来,
无力地移向他,头仰着。他看到她喉咙明亮的一侧脉管像鸟一样悸动,
“你会冻病的,维娜。”他脱下外套,把她裹住,里面有他的体温。
他把她带到岛的柳丛里,手捂着她擦伤的脚;
她为戳鱼、越界接受处罚,又为出轨情愿接受第三个处罚。
“你还欠我的。好像有人在找我呢,要不就是我的小马脱缰了。“
她呻吟着像个鸽子,“噢噢噢噢,你真帅,休。“
他们回到河岸。维娜在那儿穿上鞋子,鞋帮走形像男孩子的。
弗洛登用柳条穿过五条鱼的红腮,悬吊到马鞍上,
牵着马随维娜走回家一段路。
接近峡谷的入海口,水面扩张,
沙洲形成的许多河道伸向辽阔泛滥的盆地,
一群海鸥此呼彼叫。维娜说,“太恐怖了。”
“什么?”“海鸥干的,比我要恶。”
剩下弗洛登一人回家时,他骑马赶上并看到它们。
成千上万的虹鳟,被不可扼制的天性驱赶
向着上游山中产卵的砂层,河的源头,
其中一条误入一个浅岔,侧腹在三寸深的水里
划摆:一只盘旋的银鸥荒蛮地坠下,喙啄出它暴露的眼珠;
鱼体痛苦地扭动拍击,另一只鸥取了另一个眼珠。
瞎眼挣扎着,很快就搁浅了,被尖叫的暴徒所覆盖,
它们掠夺于彼此的宽容。
弗洛登骑过去驱赶它们;撕烂的虹鳟,一个血眼窝,
在翅膀的笼盖下还在用尾缓慢而呆板地击打着砂砾。
它们空中垂悬的冷酷的影子,一种迅逝的 不公正之命运感:
何以休‧弗洛登少年快乐,俊马,娇妻,小妞,
而他人却不得不承受瞎眼、死、痛苦、疾病以及衰老,
上帝知道更恶的吗?
(译注:掠夺与牺牲唯当其与不可扼制的力结合时,即升华为美,与此相对的病弱衰老即为恶。这就是上帝的自然尺度。)
到处是小蹄印子
峡谷的更深处,海的声音微弱并终止,
我们听到前面新的模糊的金属似的杂音,也许是些讨厌的鸟叫声
固着在一个长的沉寂上。最后我们来到隐匿于红杉林的木屋。
一个老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锉锯齿。他不时停下,似乎睡着了。
溪边畜栏里的几匹马抬起头看着我们经过,老人没有。
午后我们原路返回,脑里是从未见过的山脉和壮阔的画面。
这是我们第一次游鸽子谷口,俯视身后比布兰克峰
如肩托的金字塔,穿过卷入鹰的大气进入一块盆地
200英尺的红杉林就像堆在土耳其地毯上。
如此的幻象崇拜在脑子里延展着我们来到溪边。
老人还在那里,他站起来瞪视着,气冲冲地说,“你们在哪儿露宿?”
我说,“我们不露宿,正在回家。”
他的面孔红而阴沉:“山火就是这样引发的。你们是晚上来的吗?”
“我们上午路过这儿,你在磕睡,锉一把锯。”
“谁在这里生火我都会杀了他……”他颤声嘟哝着,“那会儿没看见你,
想是有点虚弱。每天下午我的体温都在38度多”“怎么啦?”
他脱去帽子骄傲地展示秃顶上深深的沟疤,“马在浅滩跌倒,
我的脑袋肯定碰到一块岩石上。是的,先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在床上醒来,枕头浸满了血,马在畜栏嚼它的甘草。”
话是唱着说的,似乎这个故事他重复了百遍。说给谁听呢?或许是讲给自己。
“马鞍在架子上,缰绳在右边的钉子上。你们怎么看这事呢?”
他的手移到困惑的前额上,“除非某个天使或什么东西来做的。
一盆血水让人痉挛,我肯定是被洗过的。”我妻子尖声说,“你看医生了吗?”
“噢,看啦,”他说,“我儿子碰巧来了。”
她说,“你不该一个人在这里,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吗?”
“不是的,”他答道:“有马。”
“我走遍了世界,这里是世界最美的地方。我是船员乐队的短笛手。”
我们看着无边的红杉林,暗黑的蕨类从地面滑脱,被溪水带走,
马在那里,咖啡色的山坡在太阳下,如火把群在闪耀。
我说,“这里天黑得很早。”他骄傲地答道,“一年里的285天
太阳照不到这里。就像生活在海水下,夏天全是绿色。美啊”
我妻子说,“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体温38度?”
“噢,是医生。他说骨刺压迫我的脑子,他要割除掉一片。
我说,好啊,你得等它下雨,上帝保佑,我已经守在这里度过了火灾季。”
他很兴奋,“早上,屋顶的鹌鹑把我弄醒,我望向窗外
十几只鹿向峡谷上移动,肩上带着雾气。
看看门前的尘土,到处是小蹄印子。”
鹿躺放它们的骨头
我沿着悬崖边狭窄的小径爬到渊深河谷的半山腰,有一个小瀑布横过路面,掷向
树根和岩石,振颤珠宝般的羊齿丛的叶子,明亮的冒泡沫的水
来自于山的纯净,但一种腐味升上来。我惊奇地攀下陡峭的溪流
有四十英尺,发现在橡树丛和月桂树中间,悬着一个小的隐藏的空地像个鸟巢在崖边,
草和一个浅泡子。但草里到处躺着骨头,干净的骨头和腐臭的骨头。
鹿角和骨头:我知道是受伤的鹿的避难所,有如此多的受害者
逃脱猎人跛行到此躺下躲藏;这里有极度口渴的水
以及安宁的死;浓绿的月桂树和阴森的绝壁
构成避难圣地,甜风从深的谷口吹上来——我希望我的骨头与它们的在一起。
但应承认这是一桩有点胆怯的愚蠢的事情。我们知道
人生的好与坏大体上是相当平等的,大部分是灰色的中间态,可以忍耐到
暗淡的终点,不论草、水和悬崖,以及伤口的痛疼以什么魔法
让死注视鹿。我们已被给予生命并使用它——也许不是伟大的礼物——但
应诚实地使用它的全部。自从我的爱死去我的生命是空虚的——空虚?那大的蓝眼睛
火焰似的头发的孙女像她?——我能为这孩子做什么?我凝视她想知道什么种类的男人
在这世上的秋天。。。。。。我正在变老,这是麻烦。我的孩子和小孙子孙女
将找到他们的路,为什么我还要等十年,已活了67岁,或多或少十年,
我爬出在突出的岩石上咬磨着牙齿死去,像一头失去伴侣的狼?
——我被自己30岁的决定限制:谁喝酒
谁就要饮沉渣;甚至在苦的酒糟和沉淀里
也会有新的发现。鹿在那美丽的地方躺放它们的骨头:我必须穿起我自已的。
风的打击乐
埃德和老汤姆去麦帕索上面的秃岗,那儿有他们的牛;
他们驰过星空下白色的死寂,抵达山脊,
此时令人震惊地,秋天的日出绽开了巨大云层的老虎百合花瓣,
埃德勒紧坐骑,奶黄色的暴烈的阿拉伯马,厚重的白鬃毛,白尾:
“天啊,看,汤姆,多漂亮的日出!”
汤姆扭嘴,挺住老硬的腮帮,嘀咕道:
“来,埃德,听这里,是我们找的牛。我身子骨里可没有诗。”
埃德笑了,跟上他;他们开始从牛群中分离出小母牛。
一头红鹿腿的小母牛,滚动着野生的眼球,奔下山岗,
老人费力追赶。它穿过一道深沟,花斑马本可以干净地越过,
可粘土带滑脱,跌入坑里,四蹄枷打,向外挣扎。
埃德看着他们消失,之后爬蹄的马和甩打的马镫。
打马过去,朝下看,看到老人仰躺在沟底,狰狞地盯着天空。
他看到堤岸,稀疏的白草,黑沉沉的大海在千英尺下,反射云层的红光。
“天啊,汤姆,你伤了吧?“他慢慢应道:”没有,埃德。
我只是躺在这里想我的四个儿子,“话在他唇间咂吧着:
”多体面的男人,都在懒床,在绸睡袍里。
我为什么非要跟魔鬼叫劲?“他慢慢站起来,
抹掉脸颊上的烂泥,咕哝着,吐着口水,爬上沟沿。
埃德笑道:“汤姆,我得告诉你,你是喜欢。上帝不会错的,你喜欢日出。”
去年冬天,老人死了。在天空的穹窿下
照看牛马,打猎,活了81岁,
继续祖先自冰川期起就不去领会的思想和情感。
我想说这其中有种质美,虽狭窄,却辽阔,
多少优雅都不可比拟——风的击打乐塑造了他们竖琴的骨头。
(译注:似乎只有美国人有这种乐观的回到采集时代的自然人影子。承继惠特曼的,有弗洛斯特和杰弗斯,后来的勃莱和赖特就变雅致了,自然更多掺杂作秀的味道。)
顶石
安特里特郡芬沃伊附近
我们从老石场洼地陡坡攀上荒石南高地,
一个史前墓坊,三根巨大沉重的玄武岩柱子
支撑蔽日的顶石,顶石于耸势中自在着,
似乎时间为虚无。石体几乎未被地衣沾染
没人知道其悬空的孤独春秋,
立起它的种族,为了英雄的记忆,
权力的神庙,早已无声无息了。
风过噬骨,他们在时间的旷野里,
在它的荫庇下,收拢渺小的死亡,
荒塚遍布,裸石兀起,
一些瘠瘦阴沉的遗址守护人,
紫色的石南花此起彼伏,花铃肆意绽放,
那英雄——非常之神,躺卧在这里,
闪耀的蜂翅、石头和部族环绕着他,
无名字的名字,无种属的种属。
有时,也许出于青春的稚嫩(谁会承认呢?)
我们习惯于对世界产生惊异感,
祈愿命运的解脱,某种最终的和谐,
这里就是他们释然一切的完满。
辉煌的落日
6架重型轰炸机越过美丽冷漠的山脊向北刺去;
它们卡在脑子里,是带尾的鸽群作不到的,
因为人类之翼和战争威胁对遥远的峡谷似乎确实是侵入。
他们改变了它,我不能说他们冒渎了它,
一整天,就像有砂子在熟悉的曲子里,
无疑暗示了黄昏,相对应的幻像在大海的峭壁上进入我眼里。
我是从峡谷来的,太阳正在坠落,对着洞开的大海,
感觉就像野性泛滥的光和砭骨之北风的某种知觉的突出部分。
云天从西方的地平线升上去,
在大海的暗板和云的眼皮间遗下一个狭长的黄色嵌面;
烟腾腾的日球摇晃在海岸线上,雾浪翻卷
当太阳沉入清澈透明的天空的嵌面,
黑下来的云团,变成无数游走的形体,不管我是不是在做梦,
它们变成长矛战斧,骑兵军刀,耸着背的阴森战象,
石弩,加农炮,斜上仰起的榴弹炮,滚过的装甲炮塔履带;
变成战列舰,驱逐舰,战机群……
人类所有加于弱者意志的高傲器具
像古罗马的凯旋,但自身是俘虏;
凯旋逆转:北风上的肆虐之物被一一吸入云团,
就象一场更大的灾难扫过尘世,
人赖以延存的压迫彼此的征服无一幸免。
从西方的流光转向寒冷的夜暮,我在想,
“何等可怜啊,善良的梦想都是十足的谎言,
现实里,我只能选择理想主义所厌恶的中立。”
(译注:杰弗斯不回避其思维的天真样态,即便谈的是时事。好在诗的结语不失某种警策。)
给一块房基的角石
古老的园地,淡灰色地衣的赭石,
多久的一层霜自棕种人从这里消失,
他们在你旁边生火,巢居躲避海风。
你与人类分离了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残茬的松鼠、畦头的野兔知道。
长矩毛的犁马翻开12月的岬顶,
黑色的犁沟,海鸥尖叫相随,
触你的没有爱,我手放置的
就是灰鹰和红鹰触你的所在。
所以我带来酒和奶,
为你百年的饥馑和刮骨岁月。
我不梦想酒的滋味会与花岗岩相合,
蜂蜜和奶会投你所嗜;但是它们
会进入苔藓下风化的龟裂,,
渗透沉寂中安静的年轮,
以及更久远的始火的冻结物,
这坚忍的石头等了百万年.
引入房子一角,也是命运。
给我你沉积的力,我给你未来的翅膀,
因为我有。有一天我也老去,
亲爱的,我们成为老伙计。
(译注:通神,为杰弗斯真实的践行态度。)
岩顶的房子
如果你一生中有幸来到这里,
或许我的树林有几棵还立着,
岸柏或是叶子发黑的澳洲树,
烈风削秃了它们,但火和斧头是更残忍的。
如果你寻找海水侵蚀的花岗岩地基——
我手指所有的让石头爱石头的艺术,
会有遗迹。如果是十万年后徘徊于此:
花岗岩上想必已成秃丘,
海湾依然吐着熔岩的舌头,
卡梅尔海口以及河谷还在,名字可能变了。
海平面稍许上移或下移,风野性地裹着海的芳香,
内陆峡谷,太阳和月亮面对偏转了的地极生出;
十二月的夜晚,猎户座在峡谷的咽喉上,像桥上点的灯。
天明你会看到白色的鸥群在碧水上织舞,
它们的舞伴,隐去的月亮——白天的幽灵
比世上任何鸟都苍白阔大。
你不必寻找我的幽灵,它也许就在这里,
一个幽暗之物,在花岗岩深处,并没在风中
伴随狂野的翅膀与白昼的月亮舞蹈。
给石屋
我堆集远古之母的骨头
在大气团里筑了一个窝;
花岗岩愤怒的黑暗
混有她青春的血温,
淬炼于大海溅雪的蹄下
那来自西方最遥远的进军,
拒绝定形。这就是原始的岩石。
波浪的影子,潮湿的石场,
它们凹陷的嘴舔舐黎明;
小屋的每一块石头都经过圣器洗礼,
大海和神秘的土地证实
其给予的可怕镣铐。
巨人环
布里莱森,贝尔法斯特附近
无论谁都可追求这类虚幻的不朽:
不枉活一生,在世上留下某种痕迹。
他暗自嘲笑自已的苦行和痴狂,
他知道没有死者的唇角会蔑视地弯曲。
不朽于死者何为?
耶稣和凯撒乃建基于人类的弱点,
华盛顿出自人类脆弱的骨头,对自身力量的纪念,
而这无名的被遗忘的部落首领在爱尔兰的黑暗中
则使用了更实在简单的原料:
加冕一个看得见湖湾和马伦山脉的小丘,
圈以土堰,中心一座墓坊——
沉重的玄武岩堆立,雨滴滑过缝隙,
堆上一个巨大的石蟾蜍。
他驱使这劳役,打上其印迹逾四千年。
他存在着:强悍,野蛮,残酷,无知觉的意志力。
不朽?虽然荷马和莎士比亚是人的名字,但这名字不是人而是诗,
往者未曾活过,来者从未开始,唯时间踩踏。
类似基督徒的尘世不朽者,交易何其廉价——
其名声,其成就,其灵魂,无非转到野蛮人手里的玻璃珠。
窗边的床
我选择楼下临海窗子边的这张床,死时好躺在上面。
我们筑这房子时就这样打算预备的。
一年里有客人来用一下,客人不会猜到此意图。
我常常打量它,不是厌恶,也不是欲求,
两者兼而有之吧,因为相克相灭,
才遗下一种狐独的意趣透明体。
我们平静地完成不得不完成的;
于是会出现类似音乐的声音,
此时,守护神在大海岩石的屏幕后,
伴随同类的沉重空响,召呼着:“来吧,杰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