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一汪水养的
水峡是一汪水养的,那汪水的源在甘沟丰景村。说是一汪水可能不确切,应该是条地下河,出口处就有虾米,一些鸭子大老远从下游赶了来,蹶着胖屁股一头扎在水里头。那里人的管那儿叫水洞子。甘沟这个地方的地名好多都有盼望意思,本来是条干沟,叫甘沟;没水的地方叫水泉。也有例外的,丰景算是名副其实,虽然老人家管那儿叫蒿滩子。
少年时最盼着清明,因为我们要到蒿滩子去,给烈士扫墓,对于我还有另外的乐趣,能见到外爷外婆了。砍了竹子,成篾片,做成花圈的样子,然后用油光纸做好多朵白花,我们举着花圈朝蒿滩子走。
离学校只十里地,那里的春天早了很多,焦黄了很久的山上突然就开出一树一树的山桃花,很惹眼。等我们回去,这些山桃花都会写在我们的作文本里,我们写道:山桃花开了,蒿滩子春天来了,马上就要上甘沟了。
烈士墓在一个独崖后面。
那个独崖很奇特,无倚无靠地就那样独着,上面生着铁匠树,那是一种很硬的树木,曾经有过一个火神庙毁了,两个石狮子还在。站在独崖的上面就可以看见那汪水,和那汪水之上的洞穴。如果转过身也就看见烈士墓,一个姓扬,一个姓吴,在这里打过少游击。每次都会有两个当年的游击队员来讲故事,都姓樊,一个叫樊开林。他的声音哄亮,讲得也生动,至今都不能忘怀他说过,有一回他们刚刚做了饭,包谷糊汤,这时枪响了,敌人追来了,他一着急,从门后面找了一个棒槌在锅里一转,然后飞快地跑了。等他们缓过气来,一人舔一下棒槌。
我外爷就独崖旁边,当初他住在河边上,在蒿滩河徐家铺子有些名声,当年下丹江口的骡马和人都会在铺子里歇着。那铺子就是外爷开的,外爷叫徐唐承,会唱民歌,会弹三弦子,会敲碟子敲碗,如果说三弦子是弦乐,碟子和碗算是他的打击乐了。他唱春打六九头,春雨贵似油,春山春水春杨柳雨,春草池塘卧春牛。唱得很好,可惜我老早没能体会,等到能体会时,外爷中了风,一半身体不能动,那回他还是跟我唱了,只是一半嘴唇能动,依然动听。一年之后,他就去了。
独崖下面有榨油作坊,很原始的。将染树籽放在榨槽里,几个人抢了撞,他们叫撞,就是桶粗的原木前头加了铁头,拉起来朝后退,然后猛烈朝前冲,撞撞到油槽上,一声沉过一声的闷响,因为速度产生的热,柒油就出来了。开始还流,一会儿就凝固了。
一直以为我外爷后来盖的屋很有神韵,小小的一眼泉就在屋子的旁边,锅烧红了也不怕,接水都来得及。很有些写意山水的味道。
这股水是外爷外婆家的,如今它只是流着
说到原始还得说那里的纸坊,他们一直用蔡伦发明纸的法子造纸,原料是山竹子,碾碎了成了竹麻放在石纸池子里沤着。沤好了,放在兑下面打绒,兑是石头做的,带动它们的是水车,水是从那汪水引过来的,一个人端坐在那里,不停地给兑喂竹麻,那是个心思专一的活。然后放在池子里就像淘金那样筛,细细的竹纤维就落在纸版上,等干了就是一张纸。
蒿滩子其实是水峡的头,水峡的出口就是熨斗滩了。水峡长十里,中间没有人烟。两面都是很高的山,人走在峡里都有些拥挤,山上有竹子和长得不高的树,还有飞鸟,接近出口的地方有人放羊,有些鸭子逆水而上,寻找河里的虾米,因此这里的鸭蛋很好吃,大而且油黄,有一年看汪曾祺文章说高邮的鸭蛋美味无比,就想着水峡的鸭蛋也是一样的美味。
最奇的是水峡中间还有一个地方出热水,冬天可以看见热气,我试过,温度宜人,可惜泉眼太小了一点,不然就可以洗热水澡。
水峡里有一个藏宝洞,在悬崖之上,也有人爬上去过,里面除了破碗再无空他物。据说当年敬德和秦琼三鞭换两锏就在水峡出口的熨斗滩进行的,那里也个敬德寨,那些码在一起石头,还有寨子的样子,那里有个地方土全部是红的,据说当年敬德和秦琼比武时吐的。
传说都活灵活现,其实也无从考证的,就像水峡为何还叫车长峡一样。
如今水峡有了公路,不似原来进出那里总要湿脚,去年我从那里经过,车缓缓行驶,想起这条水边的一些人事,心剧烈地起伏,接着猛烈地咳嗽。
如果你经过那里,正好又想看山看水,我说几个人,说不定遇到了,说话也好。一个是黄银勋,毛笔字写得很好,他会做木盆,不用钉,不用铆,就那样箍起来,据说能管人老三代。一个是崔晋元,他住在老大老大的铁匠树后面,那里有个一抱粗的葡萄藤,每年都结葡萄,要是遇到他,说不定他还有存的葡萄酒,喝上一杯也有味道。如果想吃好鸭蛋,到火纸厂那里一问,家家都有。
如果见到我外婆问候一声也好,那里的人管她叫“铺子屋的”。(所配图片,为文友明涛善傲二兄实地所拍。)
附记:文中最后说了问候外婆的话,如今不用问了,因为“铺子屋的”去年这个时候去世了。诸多怀想,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