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心音//我的niangniang
据说我大哥小时候总是生病，所以好几岁了才会说话，而且还说不利索，叫妈总叫不好。有一天，随着我伯父的大儿子叫“niangniang”倒是利索了，于是我们后面的几个就跟着这样叫了。
还据说大哥之所以叫妈为niangniang，是因为体弱多病，必须得这样叫远了亲情才会好养一些。
niangniang出生在小县城里的大地主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不但没能让她进过学堂，而且还让她十几岁时就做了大她十来岁的我爸爸的妻子。
过于年幼的niangniang肯定不会持家了。她那与生俱来的懦弱让她常常受到我那几个姑姑的排挤和欺负。她们甚至还挑唆我爸爸和她离婚，只是一直没有得逞。对于那样的niangniang，我想谁都不愿意去伤害吧。何况她还会纳很细密的鞋底，还会做很合身的衣衫，还会做并不可口但是却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饭菜，还会教我唱她会的唯一的一首“星星闪耀的晚上”的儿歌，还会在夏夜里带我去瓜地里摘吃甜瓜，还会把我捉的萤火虫很是认真地保存起来。同时，niangniang骨子里那份超乎人想像的善良也让她受到了村里几乎所有人的爱戴。小时候，我家里的火塘边总是围满了左邻右舍的怀抱小孩的唧唧喳喳妇女便是证明。niangniang的葬礼仪式中，全村里的人都来了，这更是证明了谁都不愿意niangniang这样的人离开他们。是呀，niangniang离开了，谁来脱下自己儿女身上的棉袄给他们那冻僵了的小孩穿呢？谁来偷走自己家里的米或鸡蛋去救济别人呢？谁来让自己的小女儿给别人家里无偿的放牛呢？谁来在春夜里大家为稻田里的水争得面红耳赤时悄悄地扯起爸爸的衣角说算了呢？谁又能在知道自己家里的钱被邻居偷了之后还若无其事地继续交往呢？谁又会把家里炒熟的肉从碗里分出一些给那个生病的老人或者小孩呢？
都是些琐琐碎碎碎的小事。
如今，时隔niangniang去世已二十二年，在我想来她这一辈子好像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吧。我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她这辈子好像就是专门为了宠我而来的。她对大哥二哥的宠我看不见。对于姐姐，没读过书的她不会教育，常常被受到了姑妈们和伯母挑唆的姐姐气得眼泪直流甚至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我自小就不乖巧，所以因祸得福地没有受到唆使的机会，所以niangniang便一门心思地宠我了。好像宠了我，便弥补了她之前不会做母亲的种种似的。
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东西，niangniang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满足我。记得我那时候很喜欢用自己的糖在同伴们面前炫耀，当被某些恭维话听软了耳朵之后便会很大方地四处分发。同伴们津津有味地吃完后，如果不小心有谁的哪句话得罪了我，我就非要那同伴还回我的糖，而且还必须和分出去的一模一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就不依不饶地大吵大闹，直到niangniang的到来。她的到来也无济于事，除非是给我那一模一样的糖。就这样，我依旧不减分贝地哭闹。直到niangniang的手里终于出现了那一模一样的糖。
那时候，大我四岁的姐姐是个很是听话，每天一回家就知道一高一矮两张凳子地做作业，再加上长相的清秀，更是博得了爸爸的喜欢。经常出差的爸爸每次回来都会从包里亮出漂亮的裙子或者新衣服给姐姐，我也就只有看看的份。看多了，爸爸就说，等你长大了再买给你，现在就穿你姐姐原来穿不了的吧。其实对我来说，只要有糖吃就可以了，新衣服我才不在乎呢。倒是niangniang好像看不过去似的，总会在几天后用米或者鸡呀鹅呀什么的换来钱之后买给我一模一样的只是小一码的新衣服。如果买的是夏天的裙子，如果不巧是在冬天，我也会兴致高昂地套上往大伙的面前走一圈，然后，带着同伴们满满的称羡像打了胜仗般关荣而归。
那时候，我像个野小子般地每天都要玩到很晚才回家。只有爸爸在家时我就会有所收敛。关键是爸爸经常出差在外，这就导致我越玩越野了，也导致了爸爸每次都是拿着竹条子找到我之后再抽我回家。有一次，知道爸爸出差去了，我便召集一大伙人去月亮下的晒谷坪上玩丢手绢。正玩得起劲，突然听到不知是谁轻声嘀咕了一声春妹的爸爸来了。我反应迅速地立马起身，抄近路往家奔去。还没到家，就隐隐感觉出niangniang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一看见我就急切地说你爸爸回来了，赶快躲床上去，假装睡着了。我得令般地急急上床，艰难地调整呼吸。正睡眼朦胧时，爸爸来了。气急败坏地说一定要打死我这个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不知道学习的崽仔子。我被吓得睡意全消，心想这下完了。正当我绝望地等着挨打时，只听niangniang说春妹早都已经睡着了呢。我于是又想起了我在装睡，于是就又开始调整呼吸了。爸爸走到床边，一看，果然没错，他发誓要严惩的小女儿正在做着美梦呢，于是就心平气和地吃饭去了。
niangniang的姊妹很多，所以常常会带了我去几个姨妈或者舅舅家里走亲戚。有时候，我会很乖地和她待到预定的归期才回，如果那里也有小伙伴或者是没人得罪我的话。但很多时候，我常常会为和表兄妹之间一些已经不记得了的矛盾大肆吵闹着即刻要回家。而且一但确定了方向就一定要坚持，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的架势。因为这，所有亲戚们都怕了我，都背着我给了我许多外号。“蛮子”“霸王”“横子”这些我无法用普通话字表达出来的雅号便是那时亲戚们给我的。我的niangniang却从来不叫我这些外号，她总是在别人毫不理解的眼光下依从我，带着我回家。理由是别在外丢丑了。
常常觉得，是niangniang那毫无原则的宠让我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所以读书时很是自信，总喜欢在课堂上独占鳌头，总喜欢在领奖台上抢夺老师和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但，不敢想像的是，如果总是这样，我会怎样呢？会不会成为一个唯我独尊的人？会不会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的人？
于是又觉得，没有文化的niangniang把我宠得不成样子了，没办法收拾了，于是，上帝让她用生命完成了给我的教育。也许吧。
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不多，只有四个月零七天。
四个月之前的一天，放假在家的我动身去长沙读书，因为高血压后遗症引起了偏瘫的niangniang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到了大马路上，快分别时，从怀里递给我两个很大很大的梨子，一看就知道是存放了很久的，一看就知道是爸爸买给她吃而她又舍不得吃的。顿时，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很快流下。为一份笃定的爱而流下。可我毕竟幼稚啊。竟然感受不到niangniang的不舍。因为那时，niangniang已经病得很重了，只是不愿意让我这少不更事的小女儿知道。这事，我也只是在四个月后放假回家才知道的。
四个月后，我放假回家。好事接着来了，伯母的妹夫为姐姐替人提亲来了。那天是大年初二，我们都很开心地穿着新衣服在客厅吃着各类糖果点心。他就在房里和niangniang小声地聊着。突然，伯父的妹夫大叫一声说春妹不好了，你niangniang说不出话来了。我丢下手里的瓜子，跑进去，就看见了niangniang目光呆滞的样子。我的niangniang，那个世上最疼我，最喜欢无条件宠我由着我顺着我的人，就这样在我的心里定了格。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啊。明明有太多的不舍，却又不得不听凭上帝的安排。明明有太多的痛，却又不得不忍住不说。明明有太多的泪，却又不得不用一种定定的看来代替。那七天里，那个一天到晚脚不沾地的我骤然懂事。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给naingniang换尿布，学会了笑着答应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所有请求，学会了一天到晚不知道疲倦，学会了假装听不见两个哥哥和姐姐因为累而生出的抱怨，学会了用不锈钢勺子把苹果刮成糊糊给niagnniang润润嘴唇，学会了坚定地看着niangniang流泪······
尽管这样，七天后，niagnniang还是撒手西去了。以后的五天里，我木头人一样的随大人们参与各种各样的葬礼仪式，耳边充斥着各种锣鼓锵钵的声响和村子里的人对niangniang的好的评价。我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了niangniang那一头仍然乌黑的头发。
那一年，我的niangniang虚岁五十。
把niagnniang送往她生前自己选定的地点之后，我们姐妹几个各捧着一抔土回家了。多少天的不睡终于换成了疲倦向我袭来。我以为自己会沉沉地睡了。可是，不是这么回事。还没坐定，就听见两个哥哥和姐姐吵了起来。内容我不太清楚，只是隐隐感觉到好像和钱有关。我因为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又一次因祸得福地没机会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吵。
但，我却第一次开始了对人的内心进行了观望。观望之余，我很失望地发现，所谓亲情，在没有和钱扯上关系时，在一致对外时，很是浓着。一旦和钱进行牵扯，便不得不让人感喟万千了。
就这样，niangniang走了，却留给了我一个值得我一生都为之奋斗的理念。那就是：要想和家人或者亲人处理好关系，不能在乎钱，不能斤斤计较，要糊涂，更要忍。
就这样，niagnnaing走了，却留给了一个永恒的思绪。那就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怎样的人生才是无悔的人生？
就这样，niangniang走了，却留给了我一个永远也想不完的遗憾。那就是：以后，谁来那么无原则地宠我呢？
就这样，niagnnaing走了，却留给了我一个很是无奈的变身。那就是：从此后，我知道了有些时候，我该沉默。
那一年，我十六岁。离毕业还有一年。也就是说，那么宠我的niangniang等不及我懂事的回报，就匆匆走了。我只记得她那仍然乌黑的头发和满含泪水的双眼。
总觉得，没进过学堂的niangniang用自己的生命教育了我。
她也太宠我了吧。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她的niangniang，给她双倍的宠。
经典回顾：
本期编辑：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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