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丨 杨照:读经典,是因为我们活得“不耐烦”

今天我们怎么读经典
信息时报:在《经典里的中国》总序中你提到:“源于史学训练带来的习惯与偏见,必须承认,我更倾向于从原典中获取其与今日现实相异的刺激。”同时,“在中国的传统中,历史从来跟现实从来都是难以分割。”你怎么看现代人解读经典的方式?
信息时报:既要跟现代人有共通,又要挖掘出与现实相异的部分,这两方面会矛盾吗?

02
现代人的傲慢对我们自己有什么好处
信息时报:中国的典籍都不是单纯的学术巨著或者文化瑰宝,还附着这一整套社会制度和体系。今天读经典,是否意味着要把附着其上的一整套价值观念重新读出来,包括其中可能不太符合现代文明价值观的一些观念?怎么看待它们?
杨照:这个传统经典的选择和安排的方式是随着历史课程来的,基本按照成书年代作为基本顺序,阅读的方式和重点跟着我的历史兴趣和历史专业来。所以我读历史的方法,是你必须了解是在什么样的时代,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为了什么,说给谁听的。这些历史的条件是我们接近、接触传统经典的第一步。
经典从来就不是为现代社会规划什么,去批评说这些不符合现代需求。这没有道理,为什么它要符合现代需求?我们本来去接触、学习经典就不是因为它符合现代需求,我们去是因为它是一个异质的经验,它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在藉由这些经典,扩张我们对人类经验的理解,好处是它让我们摆脱当代中心或现实中心。
所以你刚才提到的这些,不是我想事情的方式,因为它们都不是一个单一块状的东西。如果按照现代的标准,儒家有些观念当然非常保守,但从某种角度看,孔子又比现代人激进太多了。
很简单的一个道德观念,比如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自由,可是大家不会去想一个彻底的自由是什么。作为一个人,我们真正能够完全掌握、不受外在影响所能拥有的自由到底有多大?它又在哪里?从这个角度孔子比我们激烈太多,最后得到的答案也是很可怕的,就是孔子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
传统中对这句话解得一塌糊涂,到了宋代理学才找到了孔子讲这话的原意,意思是我们唯一最大的自由,就是我要当一个好人的意念,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我这个自由。做好事需要很多外在条件,可是你“欲仁”这个主观意念,没有人拿你有办法。所以连带引申出一个道德责任:你无从推卸,不能说都是别人害我不能当好人。
还有所谓“匹夫不可夺志”,所有身外物都可能被别人抢走,唯独你的意志没人能抢走,然后你不能推卸自己的道德责任。也就是从这里才会出现“良知”,到今天我们还在讲的“良心”,“天理”。从这个角度看,孔子比我们激进太多了,我们保守、虚伪得不得了,都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怎么说我们,其实最重要是对得起自己。
有人看传统经典的态度经常是,我比古人厉害,然后就可以评论甚至嘲笑他。我常常觉得,这是一种现代人的傲慢。可是这种傲慢损害不了孔子,损害不了儒家,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谦卑一点,我们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这样,我们跟这个世界会有不一样的关系。

信息时报:你提到,许多传统上视之为理所当然的说法,特别需要被仔细检验。为什么要特别说明这一点?
杨照:经典的原典、原本是最重要的,我从学历史的角度,必须要去追究、还原最原始的意思。后世的那些解释,有些是可以帮助我们,因为我们跟原典的距离那么远,就像过河一样,可以经由一块块石头到达目的。可是你要小心,这些石头也可能会误导你,其中有很多后世不一样的偏见,让你忘了原来要去的地方。两千年的“传统”不一定就是对的,你要有独立判断的阅读方式,你累积了够多的资料跟证据,可以看到很多很多跟“传统”主张不一样的东西。
我最喜欢举的例子是钱穆先生,我大学时读钱先生的《先秦诸子系年》,六百多页密密麻麻的大书,大概读了一百多页。越读,头越痛,越害怕,当时年轻气盛也完全折服。钱先生基本上是把所有春秋战国传留下来的相关史料,必须要彻底读过并且消化之后,才能把所有的史料编年,把它放到他认为对的时间,然后还要解释,为什么怎样。
一旦把所有史料按照这种方式排下来,有些东西就浮现出来。比如两千年来大家都认定,老子在庄子前面,钱先生把史料排完之后,不用他说,就能发现,如果老子在庄子前面,至少有几十条史料是说不通的,摆放不了。如果试试看,庄子在老子前面,这几十条史料就通了。一旦知道这一点,看待老子的方式也会变得不一样。我必须承认说,这是我的偏见,我在讲老子的时候,一点都不隐瞒我对老子的许多评断不是那么正面的。
如果是从庄子到老子,就可以解释,庄子的那种对“道”的追求,到老子时则转化成为一个现实上的利诱。庄子教你无视于所有现实,回到你自己,成为一个“至人”,一个彻底自由的人。庄子关心和孔子关心的其实都是一样的事:在那个痛苦的时代,他们都在问,什么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你给自己的决定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是一个自由的人,你拥有什么样的自由?当然他们找到不一样的答案。
坦白说,庄子教你离开所有现实,变成一个“神人”。老子却教你,因为你了解了天道运行,所以运行在人世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庄子是潇洒的、自由的、逍遥的,老子是斤斤计较的,甚至比我们更会计较。他会告诉你,如果你要去跟人抢东西,最好的方法是不要让人家知道你要抢。但我还是尽可能把他放回到那个历史的时代去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我的解释是,他本来就不是教你我的,他是去骗国君的,当时整个环境都已经太糟糕了,要用道理去劝都没有用,于是老子走了另外一种策略,用骗的,这样就可以不打仗。当然,这不是“传统”对老子的解释和说法。但还好,钱先生给我这样一点点勇气跟狂妄。
信息时报:我注意到,在你选择的中国传统经典中,恰恰没有《易经》这样一部被认为非常重要的典籍。您提到这是一个私人选择,能谈谈吗?
杨照:其实这牵涉到我对现在大部分人讲《易经》的方式的看法,很诚实地说,是我无法认同、无法理解、无法抗辩的。老子我有把握,接不接受是一回事,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形成这个意见,《易经》我没那么有把握。
尤其现在解《易经》的太多了,我觉得那是方术之言,我没办法接受这种方术之言,可是如果我真的要反驳这种方术之言,以我对《易经》的认知、理解和研究是远远不足的,这就是自知之明。我有我的知识道德,不能做就承认我做不来。

信息时报:不知您是否留意到大陆近些年民间私塾掀起的“读经热”,最近还有关于该不该读经、怎么读经的激烈争论,主要是针对儿童读经,不少民间私塾的做法是纯粹让幼儿背经。您怎么看?
杨照:经典要有意义,你要让读经典的人为自己而读,我的立场。
我们的教育里已经有太多太多“为人之学”,用荀子的说法。把经典只当身外之物学,把孩子学习经典的胃口全部打坏了,让他们不觉得这些东西跟他有关系,最痛苦的是,(一旦被打坏)非常非常难还原、恢复这件事。不仅孩子无辜,经典也无辜啊,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打坏孩子将来对经典可能有的兴趣呢?他永远会记得经典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背的,经典就是要一字不差地把它记下来。我讲这么多经典,都背不出来,随便背一句都会出错,但重要吗?重要在于,这些东西到底在讲什么,它跟你的关系是什么。我不止是反对用这种方式讲经典或学经典,更重要的是,我彻底反对用这种方式去教育和学习。
有理解经典能力的人才应该读经典,所以大人应该读经典,小孩要等到他有理解的能力,才教他,不然没有用。很多时候那是大人的虚荣,“我的小孩连这些都会背”,到底孩子得到了什么?也有人会说,他背下来了,有一天会比较容易理解。好吧,我存疑,拜托给我证据。很多知识你们当年都背了,可是为什么没有记得?当孩子没有学过文言文,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古老的语言文字会回到他的生命里,变成他的一部分?我没办法这样简单的相信,我不是说这一定是对的或者错的,只是你没办法这么简单的说服我。所以我宁可还是主张,用自己理解的方式读经典,而不是强迫任何人读经典,更不应该强迫任何人(即使是你的孩子)背经典,我觉得那是不对的。

05
有一部分人会不时感觉活得不耐烦,
我针对的是这样一群读者
信息时报:对于现代读者来说,经典最难跨越的障碍也许是“距离感”,包括时空和文辞。虽然你之前提到每个人都有读原典的能力,但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读者、非专业读者,你会建议他怎么跨越障碍?
杨照:首先我必须很诚实地说,我不会是面对所有读者说话,也从来没有预期所有人都会对经典感兴趣,这牵涉到你原来具有的文字能力。但我总觉得,中学稍微学过文言文,至少有部分人在那个过程中能大致掌握文言文的规律,你就不要浪费。你还需要什么?我尽量努力看能不能帮上忙。重点在于,这一定是一个累积的过程,你越熟悉文言文,你就读得越多、越快、越享受,所以没有捷径,你要一直多读。
什么状况能让你多读?不是外在的,比如考试能得高分,或者找到工作,得到更高薪水,没有这种事,能够得到的只是你自己生命体验的乐趣。抱歉,这不是对所有人说的,因为这是有基本的门槛和条件的。如果你从来不在意自己怎么过活,你也不会在生命的体验上得到任何的乐趣,这话跟你讲不通。
的确有很多人不需要这些也能过得好好的,从来不读诗,从来不接触文学、音乐,他们也活得好好的,那样也没什么问题。但有一部分人会不时感觉活得“不耐烦”,觉得自己好像不需要只是这样活着,可以活得更丰富一点。我针对的正是这样一群很特别的有意识、有需要的读者。
这些读者永远在社会上是少数,甚至可能是极少数,也许只占这个社会的10%甚至1%,你明明知道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他们增加到20%或30%,但不能放弃努力,因为这还是有差别的。一个社会这种人只有1%,跟有8%,就绝对是不一样的社会。一个社会是不是有文化、是不是有思想,就是靠这么少数的人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