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桦 | 老马的心愿
老马的心愿
这个萧杀的秋天,五十三岁的老马,总算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这个心愿的萌发,要追溯到老马的少年时代。生在大苗山深处的老马,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小。那时总吃不饱,每每说起,老马总是感叹。大山中,生产队的梯田种不出多少粮食。好在家里自留地上还能种些木薯。一家十多张嘴,饿不死就不错了。
老小多少受些宠爱,所以就有些矫情,吃不饱时喊得也特别凶。他父亲就说,想吃饱,就去做城市人。
怎么做城市人?
当兵啊,还会住在城市里。
那年,老马刚十五,瘦得像山上的竹子。听了父亲的话,又凸又亮的双眸,充满了无限向往。
不久,村头贴出了征兵公告。老马兴冲冲地跑到大队部,要当支书的大伯出张证明,到公社报名体检。伯父说,再等两年吧。回到家里,他哭丧着脸埋怨父母,怎不早生我两年。他父亲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一天清晨,尚在梦中的老马被父亲叫醒,迷迷糊糊跟着父亲,来到公社卫生院。大伯也来了,告诉他,今天征兵体验,已帮他报了名,又叮嘱他,有人问你年龄,一定要说十七了。
他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么瘦,体重肯定不够,忽然,伯父又说,去喝水,喝得胀胀的。
我不当这样的兵!一直如木偶任由摆布的老马,像头发怒的小牛,瞪着又凸又亮的眼睛,拧着脖子转身就走。
两年后,小马才如愿穿上了军装,来到了城市。在部队里,吃饱饭的小马长高了,壮实了,出息了,还当上了班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三年后,老马退伍了,无限留恋地离开了繁华的城市,分配到了县矿产局。
在他眼里,小小的县城根本就不算城市。何况他这份工作,隔三差五都要钻山沟。从山里出去,又转回到山沟里,他颇为失落。这时,吃饱已不是问题,他只是觉得,还是城市好,做城市人体面。既然没了希望,就把婚结了吧!他娶了寨上一位漂亮的姑娘。
日子像没放盐的白菜,淡而无味。不久,老马成了局长的司机,还是隔三差五钻山沟。到了矿山,矿工们总喜欢请他们喝酒。喝就喝,联络感情嘛。酒桌上,局长牛皮吹得天大,酒量却不行。一喝高了,就命令老马,你喝!老马二话不说,接过酒,头一仰,杯里一滴不剩。喝着喝着,闷葫芦变成了话匣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愿也说了。矿工们说,不难,有钱就行。他说,那没戏,我没钱啊!
局长还挺够意思,看他业务不错,工作也负责任,就向组织推荐他当了副局长。
老马钻山沟沟更勤了。但到了矿山,只下矿井,绝不再喝酒。那双又凸又亮的眼睛到处扫瞄,弄得那些矿山管理人员心里直发毛。一天,在一座私营矿山检查时,发现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他脸色一变,马上停工整顿!接待他的小工头说,我做不了主,老板和矿长都到县城洗桑拿去了。老马严厉地说,告诉老板,拒不执行的,重罚。
第二天早上,老马刚到办公室,那矿山老板便提着个皮包,胖乎乎的躯体,像只企鹅般走进门来,“呯”的一声,顺手把门关了。
马局,您好,您好!一支“大中华”递到了老马面前,老马摆摆手。
那人自己把烟点上,马局,停产一天,就是十多万,能不能边生产边整改。
不行,那是要出人命的!
通融通融吧,说着,从提包里拿出厚厚的几叠钱,一点小意思,到市里买套房了,钱不够,你说话。
老马又凸又亮的眼睛像把刀,把钱收回去,想害我啊!
从此,对当城市人,老马不再提及。
我与老马成了同事时,他已退居二线。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身体不舒服,想请假几天。大约半个月后,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哭着说,他得……得了肝癌,晚期了……
我赶紧去看他。一星期不见,他瘦了一圈。也许不知道实情,他带着歉意说,主任,我还得请假几天,病一好就去上班。我强装笑脸说,没事,身体要紧,好好养病!
半月后的一天上午,传来了老马去世的消息,我连忙与几个同事赶到他家。老马家是两间小平房,门前没见搭有灵棚,也不见摆放棺木。走进屋里,一张靠墙的小凳上放着他的遗像。两位八十多岁老人,神情落寞地望着遗像发呆,那是他的父母。
老马呢?我诧异地问。
他留下话,到城市里住去了,他父亲说。
他城市里的家,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