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 | 月 落 故 乡

月 落 故 乡

 文 | 熊向阳

一条路,两个人。

风卷落叶,枝动月影。

风的哆嗦声如断了弦的二胡,贼一样钻入村庄里,慌乱已不在调上。偶然间听见急促的穿门而过的呜呜呜声,从深渊里拖出来,很少听到这样熟悉的旋律,如恐怖的狼吼,竖直起身来,张开颤抖的两臂,拉长额头上的寓言。

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出入村庄的东西主路,那时候只有这一条,人和牲畜都得从这里走。只是这么多年了,进进出出,有回头和不回头的。我不敢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时光如北大沟的流水,不自觉地浪费。

今晚感受不一样,光阴背着神情哀恐,骇人听闻的后怕,想想生活仍碌碌无为,我处在一种昏迷的状态,活了这么多年。路是新路,且有路灯亮着,房屋也变了许多,灌木丛平视着众生。但是远处,仍然是黑暗的,有些难走,人会被陷入污泥里,月色在黑夜后面,面色惨白,不是我。

他一步一跌,喘息声和脚步声凝重叠加,看来是没有在同一个频率上。那脚,东奔西走,那肩,扛起过生活所有的磨难。

这路不长,又是如此的长,连着过去的三十多年,延伸到三千里之外,变成记号。周围环境并没有什么不同,树木与房屋统一了口径,互相掩饰,苍茫里透着现代的气息,这条道又是如此幽深,潜伏在绿化带里的生灵低鸣,简单的快乐,仍在继续重复着三两个音调,摸不透的诗意一般跳跃,听来仍有古典润泽的余音。改变不了的一点寄托,让人感动,接受一切。一切道义、精神、纯朴善良,以及老去。

我说:“很奇怪,咋会没听见狗叫?”

大爷拉紧宽大笨拙的衣服,握着拐棍,气息稍稳,听到他说:“他们不再需要了,现在狗就少了,大集体时候,家家有狗,看家护院,村里轮流派人守夜,东汪了朝东,西叫了朝西。听见狗叫,值班人都出去看,怕人偷牛偷羊。”

我尽量走慢一些,扶他,他不让。我忙搭上话:“哦,轮班看护,那相当于现在的治安联动了。你还养了一只狗?”

路上行人欲断魂,乡村的夜清冷又孤寂,夜行的人,脚下深处踏踏作响,为自己壮胆。以前他做过我的保护人,现在我成了他的保护人。春风、夏暑、秋湿、冬寒,村庄渡过去了,愿意不愿意,也带走了人,土地厚一些,就能多埋一些人。我不想再让他们离去,回来看看,但愿他们都在家里。

大爷说:“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那些年,主要是用狗看门,狗灵,一有动静就叫,现在一天到晚有监控,人家说照里可清。人老了,一颗心,需要一点寄托,养着做个伴。”

我看到了,大爷手电筒照那亮着红点的探头,那是村庄联网报警系统,在村庄主要进出口设置的都有,是国家天网体系部署的一部分。他有一阵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后又继续接着说下去,我看不见,只听到他的遭遇。

我点燃一只烟,想驱除寒意。夜的黑,只需要一点火光,就会暖和。这世间从不缺少黑暗,缺少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光明。正走着说着,迎面模糊走来几个人,大爷说:“是你李奶她们几个。”我仍然是看见一团黑影,走近了,我还没有认出来,这种直觉的判断力,我已经丢失了。大爷早已经搭上了话,乡音覆盖了乡音。

——你们也朝西头去哩!

——是里,咋可回来了?

——看了一会儿,也没啥人,天又冷,都回来了,你们去瞅瞅。

——嗯,去看会儿。

——你跟前那是谁啊?

——是向阳。

——哦,铁娃们娃子,一二十年没回来了,都不认得了。

——这几个你都喊奶,她是你李奶,这个是你王奶,这个是你魏奶。

——嗯嗯,奶奶们好。

——你王奶会抽烟,给她发一根。

她们笑了,我赶紧从兜里掏出烟,递上,为王奶点燃。火光的一刹那,芳华永恒。那纵深的皱纹,是黄河奔跑过的痕迹,是长江冲刷过的沟壑。跳跃的火星子,有滋滋的声音,银白的雪,不再飞了,落在头上。红与白,在这夜里交相辉映,奇幻无理由。因激动而片刻窒息的感觉,风在流动。

忽然之间,我看到了时间流动的样子。在他们常情溢美之言里,我肃静,呆若木鸡。北大沟青丛、花香之间,赤红的马,凌云昂昂,清风徐来,撩起马背上女人的衣角,白色的裙子,正驮着粮食从集镇上回来。回头微微一笑,手甩长鞭,小路上尘土飞扬……

马上之人,就是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手指头颤抖着,开裂的像是墙上泥土驳落下来的样子,又像是松树皮一样,比她肩上的冬天,更沉重,令我震动、惊悚。走得快的人,她的脸庞会模糊不清,走得慢的人,她不过是自己的阴影。

李奶在一旁笑着,野草摇摆,数不清的青蛙,端坐在石头上,像佛。一起虚度短暂的沉默,长的无意义。她的手有力抓紧我,像是托起一个新生的婴儿。而她曾经就是这个村庄里,掌控了大多数人生死的人,包括我,都是她接生的。明月高悬,气温在降低,我爱这温柔又残酷的人间。

魏奶干脆利落,银铃般的笑声和机关枪似的语速,使人难以辨驳,那只是以前。现在每一个字都蹦,跟那二胡一样,漏掉的字儿说成一句话,都是气不择音。每一个字儿都颤,带着儿化音,使我想起来,村东头那些年电锯锯木头的声音。星光偷偷的探出了头,把整个人慢慢照亮。都又笑了起来,这里的光亮了一些。

如果我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要么匆匆而过,要么和她们打个招呼,跟路过北大沟坟园子的感受是一样的。短暂的再次相遇,有裂缝的过去,乡音里有尘世的善,虽苍凉却暖和了。

大爷催促说:“前面就是夹河沟了,走吧。”

我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几个贴地而行的身影。分明听见她们的谈笑,笑声穿过来,不像结局,更像故事的序曲。

——咱们这东坡也没有五指山啊?那万泉河不会是蓄雨池和北大沟吧?

——那是戏,戏里唱的不当真。

——五指山,万泉河,都不是咱这儿,你是一辈子没出村。

夹河沟已经干涸,只剩下骨架,萎缩了的模样,与记忆里的情形大相径庭。这里是村庄东头与西头的分界点,曾经,人声鼎沸,鸭鹅成群。河水自北向南,日夜不息,谦卑地流向前陶王庄村,这儿是活跃的地带,闪亮的音符。横亘其上的青石板桥已不复存在,斜坡下的锤衣石已没了踪迹。

杂树只留下日子侵蚀后的空洞,空洞里又长出青草来。我知道沟边上的一个哑巴女,早已经随河水而去。多少年了,那没日没夜的哀嚎却留在了心头,看到这夹河沟的时候,情景都会重现。

大爷说:“那老头不是人,总是打她,虐待她,最后打疯了,打急了,跳了河……她的两个儿子倒是非常的聪明,在外地混的很不错。”

月光下,看见沟边上堆积着花眼砖,空气里飘飞的土腥味很浓。

大爷说:“是老旧坑塘清理改造,里边垃圾很多,非常的难闻,现在要铺砖,种风景树哩。这儿说是要修建乡村公厕,改善卫生环境。”

我们慢慢走着,经过李家,王家,高家,在陶王庄村,那些我都熟悉,几乎每个我认识的人。继续走,大爷嘴里念叨着。我没有说话,空洞洞的,没有了灵魂,村庄的意义何在?手电筒的光在晃动,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照亮就是一个久远而又近前的故事:

——这家弟兄三个都病死了,房子盖的怪好,起啥用。

——那家女的好打牌,不成景,家破人亡。

——这家男人在外打工,媳妇儿跑了。

——这家女人得了癌症,男人中了风。

——现在生活好了,日他嘚儿,癌症多的很。咱村几个和我也是食道癌的,都死了,剩下我,整个胸壳廊子都揭开了。

——那是不是跟咱们这地下水质有关?还是低劣垃圾食品涌进乡村的原因?

——谁知道哩……

树枝在不远处咔嚓一声断了下来,很轻,却惊飞一只黑夜里的鸟,扑楞楞飞远了。大爷咳嗽了两声,有些无力。我意识里流动的影子不知所措了,关于这些问题。正谈话间已经听到唢呐的声音,凄惨悲伤的声调,在村庄上空回响。

村西头老了人,就是人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了,也可能是另一个世界。人们不说死了,一个老字,体现的是普通人最基本的尊重与渴望,或者是说过世了,希望自然而然的去。

灯火通明处,一排的奔驰宝马车,在暗夜里亮的刺眼。不远处的电影正在放映老戏:诸葛亮手摇羽扇,正在唱:“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我把情由细说端详……”,正反面加起来,也不过是几个老人在看。

刚一走近,支客管事的就赶忙过来递烟,孝子头上扎着白布垂下来,腰里缠着白布,里边的西装很精神,也走过来递烟。院子里成堆的花圈在那闪烁,一些纸扎的楼房,聚宝盆,摇钱树,金山、银山,洗衣机,电冰箱,空调,热水器,金童、玉女,高头大马,红色的小轿车,应有尽有。大概这些人间的东西,去世的人也能够享受的到。

顺着院墙外边一溜排的五盘响手,正在轮流表演。在家乡婚丧嫁娶的都要请吹鼓手,也就是唢呐班子,方言里我们叫响手,一个班子成为一盘,一个班子通常带唱的五六个人,一场事下来,每个人通常都分到一百五十块钱。一盘很有意思,是盘腾的意思,还是盘点实力,还是端上来的盘子扫光的什么意思?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

大爷与那些人打着招呼,还是重复那些客套话,以及高一声低一声的语调。我看见不远处,还有一辆舞台车,几个青春时尚的女孩子正在狂舞,霓虹灯闪烁,音响震天呼地。舞台下面只有几个小孩子,场面显得尴尬。

正当我目不暇接的时候,大爷扯了扯我,嘴巴卟咂了几下说:“信了,见人不打招呼,人家会笑你不懂事,在外头混几十年了,老家礼貌的规矩都忘了?”

我一时语塞,只捣蒜似的一个劲儿点头,应声附和,给他们派发我的硬盒“中华”,加入他们万事皆长短的高谈阔论中,我显然不善长于此间的秘闻,只能附和着:“是的,对的,好的,哦,是这样呵,唉……”

坐了一会儿,人都散场了,响手儿也收摊子了,电影还没放完。大爷起身催促我走,风大土重,寒风凛冽,有些凉。我早已不想再待下去,发抖。临走的时候,我握了握那位拉弦之人,一位响手从桌子上那成堆的烟中拿了两包给我,我没要。大爷接了过去说:“碰见熟人了发,走吧。”我知道大爷是从不抽烟的。

一两声脆厉而辽远的鸟鸣,刺穿苍穹之剑般凌凌然,撩起灰色村庄的仰望。我睡不着,悄悄起床,披了外衣走到楼顶上。月亮落在村庄之外,亮汪汪的。星光如此低垂,四下黑暗而寂静,村庄在沉睡,所有存在于土地之上或之下的都在夜的黑幕里。我两手一搦,圈成一个陶韻,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从内心里升起春天。

天亮了,站在多情的土地上,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网络图片,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作家简介】熊向阳,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首届草庐文学研修班学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

(0)

相关推荐

  • 鄂州的这个村庄“经历”了什么?

    乘兴寻幽刹,阶庭鸟迹封. 人家流水外,风物画图中. 胜日清樽会,高山秀气钟. 凭栏且开抱,天地一浮踪. --熊桴题为<雷山寺> 长江之滨,有这样一座历史名城---鄂州 鄂州有一个全国知名的 ...

  • 熊向阳:世外桃源

    流水.人家.古渡.桃花, 歌谣.炊烟.小舟.云霞. 秦岭风骨塑造的南阳盆地,是一只巨大的碗,一路向南,私藏有一个神奇的村落.她神秘古朴,优美诗意地存在着,犹如藏于时光里的宝贝,偶然间看到她竞然开出了人 ...

  • 熊向阳​||故乡的飞鸟(组诗)

    作家走笔·文学芳草地·[NO·0157期] Yanlinghe  Literature 故乡的飞鸟(组诗) 文|熊向阳 故乡的飞鸟 (一) 我的心在故乡上空盘旋 目光所及,金黄色的喜悦 清晰的划拳口令 ...

  • 乡村振兴看文乡 | 【大青山村】乡村振兴工作队走访脱贫户

    9月9日(农历八月初三),大青山乡村振兴工作队为落实"脱贫不脱责任",又开始走访脱贫户. 时下,正是晚稻成熟的时候,田野处处金黄,一束束稻穗正等待收割. 带路的村干潮委员,见稻田里 ...

  • 熊向阳 || 再见,淯阳桥

    静静地做自己,让世界发现你. [NO.1810] 淯阳桥要拆了,我轻轻地来,再看一眼你昔日的容颜,任你消失在南阳,一声叹息,是岁月的沧桑. 淯阳桥是南阳市地标性建筑物之一.著名的景观桥和观光桥.主桥呈 ...

  • 故乡——永远难以割舍的情结

    本文作者:卢丰 故乡,是每个人一生中永远难以抹掉的记忆,永远难以割舍的情结,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何处,故乡始终让人挂念在心,魂牵梦绕.今年十一国庆长假,我们一大家人决定回乡度假,亲吻养我的黑土地,拥抱育我 ...

  • 熊向阳:故乡烟火

    秋风吹来,顺着夹河沟的污泥,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流动的水带着宿命,不知道去向何处,呜呼哀哉回声里,也带动了光阴的故事. 这条沟,身陷于沉思后的村落.斜坡处,趴在石头上的蛐蛐儿,晾晒羽翅,大腿翘起来,弹一 ...

  • 【天府作家·诗苑】熊向阳(河南)||故乡的孩子(外二首)

    故乡的孩子(外二首) 文/熊向阳(河南) 我是故乡的孩子 走出山坡的泥泞,头也不回 肩上沾满叛逆的色彩 村庄里有思念的泪眼 妈妈的话语棉花一样温暖 抗过雪雨风霜的普通 回望小路上唱歌的星星 指引烟火里 ...

  • [诗词歌赋]寂静的村庄(外二首)I熊向阳

    文/熊向阳 寂静的村庄 北大沟上,风跑进跑出 芦苇飞花,细密交握 鸟儿善用各种语调,或激越.或絮语 静静地看着你们 槐树下晒太阳的老人们都说老了 我手搭凉棚,远望一层又一层 村庄里空荡荡的房子 顶上有 ...

  • 熊向阳 | ​向阳岗

    熊向阳,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襄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大豫文学出书网签约作家,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