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博物馆观展报告
关于博物馆里中国古代文物展览的评论,多来自于高校研究和行政考核人员,展览策划从业者则多有内部评价。展览观看者作为“阅卷人”,他们的评价更为少见,这可能是我这篇主题作文连载5年的原因。
2020年是博物馆展览事业极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做了许多“减法”。许多博物馆经费预算被让了出去,展览的基数锐减,我的“十大展览”评选大有矮子里面拔高子的感觉,与往年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割舍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年,博物馆与观看者互动方式变了。宅家翻书无比舒服,“云上展览”层出不穷,剧院热戏也内卷得门可罗雀,连我这个“馆院常客”也懒得到现场报到,参与博物馆的方式彻底变了。
这一年,博物馆不再是铁板一块。国际博协关于博物馆的定义虽然难产但不再保守,问题依然很多但曙光频现,大家对于改革的共识更多、对于伦理的抗争也更多了,因为多边主义更得人心。
2020年,我着重思考什么样的展览才是“好展览”。我想“好展览”总是以观众为中心、以创新为导向、以研究为基础,那些忽视观众的能动性、保守固化害怕改革、研究不透地动山摇的展览一定不会取得成功。同时,将来展览还具有“两型三化”的特点,即创新型、协同型,数字化、社区化和精准化。
01
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
当代艺术跨界系列II·永远有多远
“当代艺术跨界系列II·永远有多远”特展筹备时间近2年,用中西古今对比的手法,展示生死观念。这是一场古今同是的展览,主题开放少了说教,思想深邃令人思考。
古代文物置身现当代展览风格之中,现当代装置艺术不再是古代文物陪衬,达到文物展品和当代艺术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展示效果。
徐州狮子山陶俑作为一个“集团”重现汉代生活,不再孤立为文物展示,生器与明器之间的转换尤为明显,打破传统展览的陈列视觉。
一组古籍里提及的化学试剂和器皿,以及现今生命科学“冷冻人”艺术装置,将古今中外对对长生不老的共同追求阐述。
期间,曾有一篇题为《固化不堪的策展模式,需要一些松动和策应》得到业内广泛认可,激发策展行业热议。相反,也有人对展览的混搭、跨界表示质疑,认为类似做法应交由现当代美术馆去实施。
两极化评价像是“博物馆定义难产”的映射,处于不同社会的不同地位,对于这两种思潮肯定会有着不同的看法和态度。我个人认为,“永远有多远”特展固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作为一种创新尝试,更重要的是以更加坚定、更加有力的措施,为创新创造营造宽松氛围,我愿为之摇旗呐喊。
02
中国国家博物馆
宅兹中国——宝鸡出土青铜器与金文精华
宝鸡出土青铜器以考古、周原、新发现为主题举办的展览不可胜数,老调子唱久了总会乏味。
中国国家博物馆“宅兹中国——宝鸡出土青铜器与金文精华”特展,将惯以考古单位为组合的器物拆散,抛开了青铜器老生常谈的功能、纹饰、铸造等视角,将惯来只有在库房打开盖子才能清楚看到的铭文示人,把金文中的书法艺术、家国历史和过去的细枝末节进行展示,是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吉金鉴古——皇室与文人的青铜器收藏”特展外,又一个以新视角看青铜器的优秀展览,开启了青铜器展览的新范式。
“宅兹中国”特展中,金文记录当时、映照当下的镜鉴功能,比考古类型展览更引起共鸣。“女性视角”作为艺术史界近年的热门主题,也通过金文、器物和背景知识展板得到展示。
展览文字容量极大,抛开了生冷的考古词汇之后,做到了趣味性、开放性、学术性兼顾,观众反响很好,拉近青铜器、博物馆与观众之间距离。
另外,国家博物馆近两来,在陈列和灯光设计方面改革力度显著,也为展览增添了光彩。总之,这个展览是国内近些年来,少有具有创新意味的青铜器展览。
03
辽宁省博物馆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称得上是书画展里的最佳方案。起初,为这样一个“不可能团聚事件”捏一把汗,开展后认为辽博聚焦文学流变、其人其物、家国情怀,大量“非文物“作为引线,将文物比作珍珠进行串联,拉开引线和珍珠之间的距离。
一方面强化引线的可读性、趣味性,弱化了珍珠的光彩,让懂得珍珠美的专业观看者充分欣赏,让知道珍珠罕见的一般观看者见到真容,让寻求知识的学生和家长看得懂背景内涵,所有观看者在展览中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再因为看不到文物、看不懂内涵而焦虑,真正做到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看得懂,解决了书画文物展长期存在的曲高和也高拥挤不堪的问题,找到了一条雅俗共赏的中国特色书画展览之路。
展览现场人流量比较平均,既没有明星文物前的“堵点”,也没有展板前的空闲,处理好了学术性和群众性之间关系,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另外,辽博控制学生研学团组,展厅不再成为杂乱无章的语文课堂,一举解决了书画展厅的拥挤问题。我觉得,此展是上海博物馆“中日书法珍品展”和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后,又一个不错的书画展,是一条适应我国书画展览的正确方案。
04
上海博物馆
春风千里——江南文化艺术展
“春风千里——江南文化艺术展”是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后,最早按计划开幕的特展之一,从文明角度呈现江南区域历史时期的特质,是国内博物馆少见的文明展。
通览整个展览,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每一件展品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江南文人,每一组展品背后都是一个仿佛能够触手可及的江南风尚,江南文明就是由这些人和风尚组合起来的,这就需要高超的协同能力。
在同一个展柜里,苏州孙策、孙坚墓地出土的五联罐,能联想到三国时期孙权政权的智慧;朱然墓出土的越窑青瓷卣形壶,能展示三国时期武将的骁勇善战;钱镠银简讲述着吴越国帝王世家的自然信仰;合肥包绶墓出土的影青镂空香薰,简约的釉水上布满了岁月痕迹,体现了名臣的清廉坚守……同柜文物内涵的协同,透物见人、透物见史、透物见文明,汇聚成了江南文明的整体形象。
05
湖南省博物馆
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
有时感叹,若将经典重来一遍该是多么幸运。在疫情将世界按下慢进键之后,我们终于有时间这样做了。
湖南省博物馆“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许多人认为是当今国内博物馆最好的基本陈列,几十年的学术研究和展览复盘,让其堪称独一无二的经典。
我看过三版“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这最新一般俨然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不仅将博物馆建筑、文物、展厅和观众有机组合在了一起,更以其前卫、个性、丰富和充满活力的数字化手段,引领着整个博物馆的内容与形式设计,乃至会在当下带动整个行业审美风格的转变。
整个展览在5200余平方米的三层展厅空间中,始终以轪侯利苍一家的生活为主线,“惊世发掘”讲述他们如何从历史中走来,“生活与艺术”把文物还原到他们家私密的会客厅、宴会厅、衣帽间里,“简帛典藏”解读他们一家的文化素养与精神生活。
“永生之梦”,展示T形帛画、墓坑影像还原、井椁、四重套棺和辛追遗体,邀请观看者参加他们的葬仪,层层递进,从肉身的由生向死,到考古发掘的由死而生,整个展览为我们呈现着汉代社会生死轮回间不灭的精神信仰。
展览细节也像是观看一场演出——漆盘狸猫图案的动画展示、T形帛画的局部分解视频、黑黄红三色氛围基调、追光灯渐次照亮的奏乐俑群、3D墓坑艺术渲染——并不像别的展览中那样冗长乏味、俗不可耐,都在轻松愉悦中实现了展品信息的深层传递。
让我们更加期待在未来的博物馆展览设计中,历史与现实、艺术与科技能够碰撞出更多精彩的火花,让我看到了创新给古老艺术赋予的翅膀,看到了湘人改革给湘博赋予的生机。
06
故宫博物院
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
建立在皇家宫殿群上的故宫博物院,很难想象会成为北京这座城市的社区博物馆。在“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现场,不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基数最多的团体观看者是成群结队的亲子团,家长带着孩子跟着老师在故宫上“语文课”,听苏轼的故事、看苏轼的书法、读苏轼的文章,俨然成了学校的第二课堂。
这有赖于高度发达的教育资源和家长的文化自觉,深感社会大环境与文物博物馆事业发展的融合。
博物馆作为一个文化的聚集地,在保护文物的同时,也肩负文化传承的使命。
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来看,日本观看者老龄化趋势明显,有后继无人之叹。这虽然与人口老龄化相关,更直接原因是在“失去的二十年”里亚洲美术教育的缺失。
这些走进博物馆社区“第二课堂”的孩子们,将来有不少会成为博物馆高素质的观看者,成为亚洲美术复兴的强大合力。
07
山西博物院
壁上乾坤——山西北朝墓葬壁画艺术展
2020年的博物馆特展,虽然不及往年那般精彩,不能忘记的观看经历却也有不少。
比如山西博物院的“壁上乾坤——山西北朝墓葬壁画艺术展”,将娄睿墓壁画、九原岗北朝墓壁画和水泉梁北齐墓壁画最大范围地裸露展示,把原本置于自然环境中“不可移动”的壁画,在展厅里再现一个完整直观而又可以参观的地下世界。
疫情期间的展厅流量稀少,那种直观、肃穆、似可触摸的沉浸式葬礼体验,让我这个以领略北朝墓葬文化为目的,专程赶往太原的观看者得到长久的精神慰藉。
08
浙江省博物馆
“金石书画”系列展览
浙江省博物馆 “金石书画”系列展览,自2016年至今已经举办了四期,据说今年是最后一期了。金石文化其实是清代中叶以来,一些官员维系官僚资源的凭借,近十年来又在本来就有土壤的杭州得到快速发展。
可以说浙博的“金石书画”系列展览,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润、持久、恒新的氛围中应运而生的。
就拿第四期展览来说,没有什么太大名头的展品,却总能让你看过莞尔一笑,这就是金石书画的真正内蕴——大克鼎铭文拓未剔本这些年逐渐认识其珍贵性。
张大千临董其昌《栖霞寺诗意图》水平颇高,《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罕见山水小轴,“三言二拍”作者凌濛初抄写的佛经——看懂这些都需要拿出培育“世家”的精神来坚持做好“日常小展”,这让我看到了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希望。
09
那些遗憾展览群体,是我们脑海里最特殊的一笔。
苏州博物馆“须静观止——清代苏州潘氏的收藏”特展,作为苏州鉴藏四展的收官之作,筹备多年、原本应该熠熠生辉,却在熄灯的场馆中度过很长时光。
中国丝绸博物馆“众望同归:丝绸之路的前世今生”;
成都博物馆“映世菩提” ;
“黄金为尚:历史·交流·工艺”;
山东博物馆“衣冠大成——明代服饰文化展”等等特展,因为时而拉响的疫情警报。
因为因疫情而改变的参观习惯,让博物馆展览跟我们的关系变得忽明忽暗,距离变得若即若离。
幸好,数字化大潮下的“云上展览”,略能弥补疫情带给博物馆热爱分子心中的“天裂”。
10
2020年,更不能忘记的是各地记录抗疫历史的抗疫展。展览对于痛苦的展示,往往是静止于图片、文字、视频、实物、模型里面,活化感动于每一个观看者的内心。
比如,我始终忘不掉2008年在四川省博物院汶川地震图片展上伏在丈夫肩上偷偷抹泪的妇人,天津博物馆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纪实展上看到女儿“逆行出征”请战书的浑身颤抖的母亲。
辅以互联网+、VR、AR等手段, “ICU病房” “方舱医院”“小区封控”“居家战疫”等场景和“为烈士献花”“感受防护服”“援鄂医疗人员名单查询”“艺术口罩赠送”等互动环节,观看者的脚步明显放慢,沉浸于自己对疫情的回忆之中。
建立抗疫博物馆,是应该认真对待的一个议题,因为博物馆不该仅仅记录高光的艺术,也应该记录民族的痛苦。
以上是我的2020年展览观看报告,还请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