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柴就是过去乡下芦苇的俗称,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生长在河道两边的河滩上,长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阵风刮过,哗啦啦呼呼作响,像列队阵仗的士兵,整齐得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不屈不挠。进入寒冷的冬天,万物凋零,原野空旷,毛绒绒的芦花依然傲然挺立在寒风中。冬天被收割以后,春天又勃勃生长。在过去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浑身是宝的大柴给穷苦人带来温暖和帮助。
记忆最深刻的是端午节前的打柴叶。那是用来包粽子的,新鲜的柴叶包粽子那股清香萦绕飘浮,泌入心脾,绕梁三日。端午还没到,就有人早早地打柴叶,打迟了,靠近河边的宽大柴叶就没有了,就要涉水到深水处去打,我们那时候小,卷起裤脚到大腿根,愈往深处去大柴愈浓密,阴森森的,心里害怕。好奇想掏鸟蛋,那鸟窝总是搭在柴梢上,够不着,好不容易掰下来,鸟蛋啪啪地摔在水面上,都摔坏了,完好的没几个。可急坏了鸟妈妈,在柴梢上跳来跳去,嘎嘎喊叫,我们心里就更害怕。偶尔会看到水蛇在水面上窜来窜去,吓得我们尖叫着赶快跑上岸,有时候难免脚戳破了。
过去包粽子馅料就是单纯的米,哪有什么肉、枣、蛋黄什么的,就是米也是有粳米和籼米之别,相比较起来粳米口感更好些,有粘性,口感糯些,但是与籼米比起来不吃水,出饭少;籼米口感差,但是肯吃水,出饭多,过去涟水、灌南一带没“旱改水”(通过兴修水利,旱地改为水田,就可以栽稻子了)前,盐碱地多,不种水稻,难得吃上米,过年过节才会用黄豆、玉米等杂粮去粮站换点,也换不了新鲜的米,都是有一股霉味的陈米,舍不得做米饭,都是掺上青菜做咸稀饭。但是包粽子还是狠下心来换点粳米。孩提时候的端午节也算是好玩有趣的节日了,大人为我们在肚脐眼和额头、手腕处点点雄黄,说可以去毒避邪。手脖、脚脖上扣上五彩的丝线,在烀粽子的锅里煮上几个鸡蛋,然后用网兜挂一个在脖子上,小时候的端午节很有仪式感。大柴的重要用途是用来编席子。到了冬天,从集市上买来的大柴,先用刨子刨,刨子是一段大概四五公分长、直径两公分的圆木,中间有一道贯通的豁口,豁口中心嵌入一个锋厉的刀片。刨大柴时,把大柴根部对准刨子豁口的前端,插进刀片,再用力往后拉,这样一根大柴从根到梢就被剖开一道口子。刨柴过程中,必须戴上纱手套,否则很容易伤到手。小时候印象中,刨柴的父亲手上总是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刨好的大柴再放到河里泡,泡上一天一夜,泡软了拿上来,下面一道工序是剥篾子,就是把附着在大柴上关节上枯死的柴叶子剥掉,晚上吃过晚饭,常常一家人围坐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剥篾子,一边拉家常。我那时候小,剥着剥着就会打瞌睡,捣舂一样。为了防止犯困,这时候我们就会缠着岁数大的老人讲故事,总是讲些忠孝节义、妖魔鬼怪的故事,有时候听到吓人的情节,听到外面带哨子的刮风时,就会吓得直往大人身边躲,或者靠墙根蹲着,不敢再背对大门。剥好篾子的大柴脱胎换骨,白白净净,细细长长。
接下来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编席子。四方四正的是茬席,大一点长方形的是割席,割席因为要割四个角,工艺上稍复杂些。那时候像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哪家不是兄弟姐妹五六个,冬天不干农活了,就蹲在家里编席子,兄弟姐妹摆上四五个席底子,一字儿摆开,看谁编得快、编得多,由于长时间蹲着跪着、头低着,常常腰酸背痛,好在年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接着编。裤子膝盖处的裤筒子会泡起来鼓起来,像老年人的样子了。特别是长时间接触柴篾子,指甲盖旁边全是细小的肉刺,要用剪刀小心地剪掉,否则碰着就会钻心的疼。
编好的席子,父亲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钱补贴家用。席子可以用来铺床,但是,一张席子要用若干年,大部分的功用是用来围囤粮食,尤其是粮站,作为易耗品,用量很大。如果去附近的集市卖就用小推车推着去。如果想卖个好点的价钱,有时候会去更远的地方,譬如涟水的义兴等地,离家有四五十公里,要用自行车装运,用自行车装运席子可是技术活,把席子卷成很大的两个圆筒,竖着跨在自行车两边,骑车人骑行非常不方便,一是前轻后重,两个手臂要使劲地按住车把;二是怕旁风,被吹得东倒西歪,摔倒了是常事,我常常目送着父亲歪歪扭扭地骑车远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还有就是盼着父亲早点回来,能从怀里掏出一块烧饼犒赏我。
印象中过去的天寒时节比现在冷,河里的冰冻有二三十公分厚,在河面上滑冰是我们冬天最大的乐趣,常常玩得不亦乐乎。脚上穿的是毛窝子,毛窝子就是用芦花编的,过去人手真是巧,编毛窝子时,先用麻绳作经纬,先编成一个鞋底形,然后经纬竖起来,用一根根芦花纺织上去,最后把鞋口收起来,成为一个鞋形,小时候也没有袜子穿,就光脚穿毛窝子,一点也不冷。但是,最大的缺陷是鞋底透水,所以不能受潮。透水受潮了,放在火上烤烤又暖和了,继续穿。还有一个更奢侈的保暖鞋子是高木屐,充分体现了乡下人高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先用一块结实的木板用锯子加工成鞋底形,前后掌钉上两块半弧形的圆木,有两三公分左右高,然后沿木板边缘等距离地钻通很多的孔,再把麻绳穿进去,然后再按照编织毛窝子的方法编成鞋子,又保暖又时髦,走起路来,嘎嘎作响,尤其是雨雪天,我们会穿上高木屐,很神气地在外面跑来跑去。
缺衣少食的岁月已经远去,现在偶尔回到乡下,由于多少年来,农村不再扒河工,过去那些深沏清亮的河道全淤浅了,偶尔也会看到几杆大柴稀稀朗朗地立在河边,显得非常冷清和孤单,关于大柴那些温暖的记忆不但不曾消失,反而愈加清晰,不忘初心,记着来时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