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期征文 | 张柏林：后院的楝树
张柏林，基层公务员，爱好文学，在《小小说选刊》《燕赵文学》《山东文学》《人民公安报》《百花园》等杂志发表作品数十篇，现为《文学百花苑·微刊精选》作家联盟常务理事。
后院的楝树
人和树，其实拥有共同的祖先。这是今天读世界通史得来的知识。其实，我早已把树认同为伙伴、朋友甚至父母了。
很奇怪，常常使我怀念的，竟是楝树。
小时候，我家树的分布大概是这样的：前院清一色的榆树，树身黝黑，树皮皲裂而纹杂，枝桠胡乱抓向空中，缺少了植物应具备的自然之美，所以，前院给我的感觉是无趣的。后院紧挨着茅屋的，是一株槐树和一株椿树，后院墙处是几株枣树，左右的墙边是两排榆树，而院子的正中，突兀着一棵楝树，树干笔直，枝桠疏密有致，叶子瘦小而光洁，与周围的那些虬枝杂乱的树们相比显得另类了些。
农家种树，是有很明显的功利性的。或为了盖房造屋做大梁或者檩条，或为了百年之后的那具白货，或为了换些散钱贴补家用，或为了儿女嫁娶打些箱子桌椅。而在我们老家，种树的首要作用却是为了吃，为了防备四五月份青黄不接处的饥荒。槐花槐叶可吃，椿树叶子可吃，枣子可吃，榆钱、榆叶甚至榆树皮都可吃，至于树的其他用途，纯粹是搂草打兔子－－捎带。在我的家乡，历史上从来都不缺少饥饿和灾难，所以在村庄、田野，目之所及，满眼是那苍老黢黑却能带给农人以踏实感的、被称为救命树的榆树。我记事的时候，饥饿已远离我们绝尘而去，但是对于这些被人当作食物来源的树的令人尊敬的功能，是耳濡目染，难以忘记的。所以，院子的中央亭亭着一棵不能吃，用作木料其易裂、生长期缓慢而不堪实用的楝树，我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奇怪而别扭。而年龄不容我有深层次的思考，我认为她的存在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从吃的功能来看，她与周围的树们判若云泥，所以绝对不会是先辈们有意为之。
大地回春的时节，楝树会晚几天发出嫩芽，但大抵是不违时令的。三月的榆钱一串一串缀满嫩枝，枝头就黄绿而丰腴，一捋就肥肥的一把，佐进玉米粥或者窝头里，黏黏的，甜丝丝的。榆钱落罢槐花开，白花黄蕊，或蒸或炒，总有股淡淡的甜味。甚至那棵臭椿树的叶子，这时候也可以用热水焯了，拌了香油盐巴来吃。而楝树，只痴长些中看不中吃的瘦叶子，默默地不事张扬。当我拿着榆钱窝头，或者端着碗清炒槐花在后院转悠时，甚至会对楝树产生一种同情，为她不能向人类提供食物而产生的“自卑”而同情。
农村的孩子都是爬树的能手，全家人佐餐的榆钱槐花，大多是我劳动的成果，虽然肚皮会被划出一道道血痕，但采摘总能带给我些快乐和成就感。楝树却引不起我征服的欲望，原因就是那枝头没有什么可吃的，虽然我也曾经偶尔爬爬，但那纯粹是为了打知了给弹弓补充弹药。五月初的某天，我会被后院那淡淡的香味所迷惑，我知道，这细微的香来自楝树上那些淡紫色的小花，是那些花在旋落时散发在空气中的。但同时，枣树也在开着更加细碎的小黄花，虽然没有什么香味，但预示着在秋天，我可以吃到脆甜的枣子。香味远不如吃的诱惑力那样实在而亲切，所以，在童年的世界里，楝树显得孤独而且被我疏远，是有原因的。
楝树虽不能让我吃些什么，但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这种干净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只是简单的干净。她不像榆树那样多死皮碎屑，到了夏天树身还极易寄生一层层的黄虫。也不像槐树那样有经年的枯枝死杈，且有臭虫隐匿其间。楝树枝干净，叶干净，连她身上的虫子也是干净而好看的，比如粉嘟嘟惹人怜爱而让人不忍触碰的花豆娘。可以肯定的是，花豆娘不只出现在楝树上，但我发现的花豆娘却总是在楝树上。
中原的冬季，颜色乏味而单调。电线上成千上万的燕子唧唧喳喳了几天，忽然在某天夜里突然消失了。前院的街上，晒暖的、闲聊的、骂街的、劁猪骟羊的，嘈杂而无趣。后院也是冷清的，榆树秃了，槐树干了，枯叶落满了院子，只楝树的枝头挂着褪尽绿色的浅白色楝子。一般是在早晨，楝树的枝头会落满灰喜鹊，在跳跃着啄食楝子。如果某天早晨，你被群鸟的聒噪声吵醒，举目四望，一棵树上满是喜鹊的，那一定是楝树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或者父亲会袖着手踱到后院，长时间地观望那群充满生命活力、跳跃着啄食楝子的喜鹊，倾听那并不悦耳的叽喳声，全然不顾那些跌落的楝子甚至鸟粪。这个情景使我记忆深刻，在寒冷的冬季，不只有人声犬吠猪哼鸡鸣，还有满树的喜鹊。那么，后院的这棵楝树是怎么出现的哪？我不认为她是爷爷或者父亲有意栽种的，而目的仅仅是为了五月那短暂的淡香，因为生活容不得这样的雅兴；也决不会是为了在冬季，给那些无虫可吃的喜鹊们准备的。我坚信在人还无法温饱的年代，先人们会刻意为一群鸟而特意留下一棵树。我认为书中描写的那些农人为鸟而特意在枝头留下果实的情节，虽然温情却很矫情。
我只能猜想。
后院的土地是松软的，春夏的一场雨会催生许许多多的绿芽拱出地面。榆树、槐树、枣树、还有楝树……也许是榆树的幼苗早早被吃掉了，也许是有限的空间容不得再多的槐树或者枣树，也许是楝树的幼苗发育迅速而挺直，一不小心，几天的时间就一人多高了，在爷爷或父亲毫不在意的观望态度中一天天长大，终于，长到对其有生死判决权的大人们不忍去夭折她。又或许，后院需要一棵什么树去填补那块儿空间……反正她存在了，成长于我的记忆之外，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楝树无意中带给人们一些淡香、给予鸟儿们一些食物，从而有了些某种意义上的、生活或者记忆中的温情，因她的存在，爷爷和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也显得不是那么呆板和严厉了。
我很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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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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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百花苑》编辑部 2017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