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跑步
最近教小朋友读语文,选一些简短通俗的古文作为教材,其中碰到了这一篇《二人并走》,是选自《晋书》中的一段:
(前秦苻融任冀州牧),有老姥遇劫于路,唱贼,路人为逐擒之。贼反诬路人,时已昏黑,莫知其孰是,乃俱送之。
融见而笑曰:“此易知耳,可二人并走,先出凤阳门者非贼。”既而还入,融正色谓后出者曰:“汝真贼也,何诬人乎?”贼遂服罪。盖以贼若善走,必不被擒,故知不善走者贼也。
大意是说,有一个老太婆半路被人抢劫,大喊抓贼。有一个路人奋勇追击,抓住了贼。但是没想到这个贼人急中生智,反口污蔑路人是贼(典型的“贼喊抓贼”)。当时已经天黑,无法判断真假,围观的群众只好把两个人都送官纠办,交给长官苻融处理。
苻融就让这两个人赛跑,并说谁先跑出凤阳城门,就不是贼。比赛结束之后,苻融指着后跑出凤阳城门的人说:“你是真贼!”理由是,如果贼人跑得比路人快,就不可能在逃跑的时候被路人抓住。贼人哑口无言,只好服罪。
在赞赏苻长官英明睿智之余,我突然感叹:原来跑步不但可以锻炼身体,磨砺身心,跑得快的话还可以洗刷罪名。
跟跑有关的古典,我又想到了一句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知道以前从哪里看到的,不太确切是出自哪本古书,就百度了一下,发现出自《后汉书·隗嚣传》:“昔虞舜事父,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意思是,如果父亲生气了要打孩子,作为孩子要“招子(眼睛)放亮点”,首先辨明父亲手里拿的是小藤条还是大棍子;如果是小藤条,就乖乖地呆在原地不动,让父亲打着出气。疼是疼了点,但不至于伤残。如果是大棍子,那可就要放机灵点,好汉不吃眼前亏,撒丫子就跑,不然非死即伤,后果严重。
我以前一直认为,这种理念体现了古人的通情达理之处,但是我接着读到这句话更早的出处,才发现蛮不是那么回事。《孔子家语》记载:
曾子(名参)锄瓜的时候,不小心把瓜的根锄断了,他的父亲(曾晳)灰常生气,随手拿起一根大棍就抡过去,打得曾子直接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原文是“不知人”,恰好我们莆田话描述一个人失去意识,也说“不知人”。)曾子不愧是以孝著称的大孝子(据说《孝经》就是出自他手。),被父亲打晕过去,醒来还怕父亲担心自己的身体,因此特意退回自己的房间,又是弹琴,又是唱歌,目的是为了让父亲知道自己虽然挨了那么重重的一下,但并没有大碍,以让父亲放心。
被打了,而且是重打,还要考虑到父亲会不会担心自己的身体,还要刻意地表现自己并无大碍,以让父亲放心,这真是孝到十二分的细腻周到360度无死角了,简直与基督教主耶稣所说的“如果对方打了你的左脸,伸出右脸请他继续打”如出一辙。孝是孝了,终究却不近人情,而且,做父亲的也未免太爽了,他可以因为儿子小小的过失就可以一棍子重重抡过去,抡完之后还可以得到儿子的心理安慰。而做儿子的就不免太憋屈了,不但要练就钢筋铁骨,能经受飞来横棍的袭击晕而复苏,而且还要第一时间让父亲展示自己健康如常,不必担心。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曾子这样身强力壮,或者运气爆棚(没有被击中要害。)所以《孔子家语》接下来继续写道:
孔子听说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特地吩咐门人,曾参如果来见我,不许他进门。曾子就派人请教孔子解释个中缘由。孔子说:“古时候舜的父亲看舜很不顺眼,经常责打舜,甚至想要杀之而后快。舜呢,每次都会审查形势,看到父亲手里拿的是轻武器,就乖乖让父亲打。如果是大棍棒,就赶紧逃跑。既保存了自己的孝名,又避免了父亲过失杀人的不义之举。”曾子听说之后,恍然大悟,惭愧万分,亲自登门向孔子道歉谢罪。
不论是孔子还是曾子,他们最关心的都是父亲,父亲的心情,父亲的名节,而对于打在身上的重重一棍,似乎都不当一回事。高尚则高尚矣,无乃太不人道乎?
我又顺带想起一件往事:高一的时候,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学校退回了200块钱。那时候的200块钱还是相对有点多的,当时我妈搬砖一整天才赚22元5角。然后我把这200块钱私吞了,没有跟家里说。有一天不知怎么地被我爸知道了,他暴跳如雷,质问我钱的去处。——当然被我渐渐花光了,我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然后——拔腿就跑。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打篮球了,每天都会坚持跑步,以增强体力,可以在篮球场上保持充沛的体能。我爸追出了几步之后,知道没有追上的希望,就不再追了。两天之后,我再回去的时候,他的怒气已经渐渐消了,我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现在想来,我的行为,无形之中,竟也暗合了儒家的教义,孔老夫子如果在世,也许还会赞赏我一番。不过我当时想到的,可不是什么避免陷父亲于不义之类的大道理,我想到的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些更为脍炙人口但显然也更实惠有用的古训。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