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苏轼《有美堂暴雨》赏析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苏轼《有美堂暴雨》赏析

前记:余历年为诸生讲授唐宋文学史,每至苏轼,必细讲此诗,累年颇有所得,乃于今年五月排纂资料,贯串篇章,成此一文。后投于学院所编之某刊物,送外校专家评审,提意见若干,余一一辨之。刊物负责人告余曰:“据刊物制度,若不尊改,则无法发表。”余谢曰:“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亦不愿改也。”遂撤回稿件,发表于此。又,此文初成之时,尝请慈波、成玮二兄审读一过,并各提意见若干,余或尊或否,受益良多,在此特为致谢。

清人赵翼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瓯北诗话》卷五)宋代诗人苏轼才力雄赡,诗风多样,赵翼则着重指出了他最独擅的一点,在于善于形容,无施不可。无独有偶,今人钱钟书先生也认为苏轼“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宋诗选注·苏轼小传》)钱先生并且举了苏轼《百步洪》一诗中“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指出苏轼连用七个比喻来形容洪水的迅猛,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宋诗选注·苏轼小传》)但这首《百步洪》虽有此四句,可显示苏轼善于描摹物态的大手笔,惜全篇才情和诗思略显平常,不无“有句无篇”之憾。真正善于形容而兼具奇思妙想、意兴湍飞的苏诗,我认为非《有美堂暴雨》莫属。

且抄其诗于下: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有美堂在杭州,宋人陈岩肖记载:

嘉祐初,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公仪,出守杭州。上特制诗以宠赐之,其首章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既到杭,欲侈上之赐,遂建堂山上,名曰“有美”。欧阳修为记以述之,亦人臣之荣遇也。(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

熙宁二年(1073),苏轼出任杭州通判,某次在有美堂上置酒会客,恰逢暴雨突至,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首句“游人脚底一声雷”,旧注说:“俗说高雷无雨,故雷自地震,即暴雨也。”(王文诰《苏轼诗集》引,中华书局点校本,第483页。)雷声是否真能在人的脚底下炸响,且不去论,但苏轼说“游人脚底一声雷”,脚底,见得雷之猛烈,惊天动地,犹如响在人的脚下,细细想像其场面,不由令人胆战心惊,同时亦铺垫了暴雨欲来之势。

次句“满座顽云拨不开”,初读过去,似不合情理:云如何能拨?又如何能拨得开?但读者试想,暴雨即将来临,乌云铺天盖地,瞬间笼罩满座。原本一片光明,突然全部黑暗,就好比人的眼睛,突然为黑布所遮,故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拨。待到伸手时,才意识到笼罩眼前的,是虚幻的乌云,如何能拨得开?看似无理,实则甚妙。而且在“云”前着一“顽”字,因为云拨不开(云本来就拨不开),拨不去,就像顽皮捣蛋的孩子,呼之不肯来,斥之不肯去。一个“顽”字,不经意之间,凸显了作者的俏皮和童心。

首联写暴雨来临之前的雷声和乌云,第三句很自然地就写到风,天外黑风吹海立,风势凌厉张狂,似从天外而来。但是风又如何会有颜色?盖因乌云密布,天地之间一片黑暗,而狂风呼啸,似乎一切都因风而起,因此给人的感觉,风好象是黑的。古人或许并不懂通感这种修辞手法,但是苏轼在“风”前加上一个于理本不该有的“黑”的颜色,却给人的心理上巧妙地灌输入一种昏天黑地的压抑感和恐怖感。除了“黑”字,最为历来鉴赏家所称道的,当属“立”字。海面本是平的,但是作者用了夸张的手法,似乎平整的海面,被狂风一吹,瞬间立了起来,想象奇特,境界极为壮阔。当然,这“立”字并非苏轼独创,杜甫《朝献太清宫赋》云:“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可以看出,苏轼借鉴了杜甫的用法。不过,杜甫赋中,纯粹是泛泛的想像之词,而苏轼则是实际的眼前所见之景,借用这一“立”字,反而更加生动,更加切合。

第四句:浙东飞雨过江来,因为风狂雨骤,所以给人的感觉,似乎这一阵暴雨,是被风从浙东吹刮而来的(杭州在钱塘江之西,古亦称浙西,故云。)。在全诗八句之中,这一句相对算得上最为“平实”,但是语句和气势,仍然极其豪壮。《唐宋诗淳》评此句云:“写暴雨非此杰句不称。”(卷三十四)虽略有溢美之嫌,但称之为“杰句”,亦大体恰当。(注1)

在对这场暴雨进行了一系列的铺垫之后,接下来便是对暴雨的种种形容和比喻。十分潋滟金樽凸,有美堂地处吴山最高处,眺望而下,雨中的西湖,犹如一只盛满美酒的金樽。湖水本来就已经比较满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一阵猛灌,瞬间涨溢而出,就好比酒杯里的酒,盛得太满,酒液凸过了杯面,而酒光潋滟,呈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样子。想象奇特,比喻新奇,斟酌细思之下,诗味隽永。当然,这句诗也有所本,就其字面的接近来看,应该是来自杜牧《羊栏夜宴》中“酒凸觥心潋滟光”,但杜牧是实写,苏轼则是想像,字面虽同,境界实异。就其构思的方式来说,则此句应该是借鉴了李贺《梦天》中“一泓海水杯中泻”之句。从天上望向人间,广阔的大海,不过是杯中的一泓水而已。而苏轼则说,从有美堂望下往,西湖只像酒杯中的酒而已。所以苏轼这句诗,明用杜牧之语,而暗用李贺之意。

第六句,千杖敲铿羯鼓催,敲铿,韩愈《城南联句》“树啄头敲铿”,指啄木鸟啄在树干上发出的声音,这里指击鼓声。羯鼓,羯族传入中土的一种打击乐器,据说以声音碎急为美(见唐·南卓《羯鼓录》)。又,《唐语林》卷五记载李龟年善打羯鼓,唐玄宗问他打(坏)了多少杖,回答说已经打坏了五千杖。王师水照注曰:“是唐人又以打坏杖数衡量技术水平,苏诗'千杖’亦非泛言。”(《苏轼选集》上海古籍2014年版第72页。)即是说,诗中“千杖”一词,也是有出处来历的,并非随意写去。当然,这里的“千杖”,也有可能是泛指,密集的雨点,就像成千上万把的鼓槌,同时击打着西湖这面大鼓。《羯鼓录》又记载:宋璟“尤善羯鼓”,曾经对唐玄宗说:“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此即羯鼓之能事也。”手如白雨点,苏轼大概即受此语启发,用杖打羯鼓来比喻眼前的这一场暴雨。此联上句以西湖为金樽,见其精致;下句以西湖为羯鼓,又见其雄放。读者不禁联想,暴雨骤下于西湖的水面,犹如千万鼓手执千万鼓杖猛击羯鼓,其场面之壮阔,想象之新奇,自在不言之中。此外,更巧妙的是,苏轼当时应该正在会客宴饮(从第二句“满座”一词可以推想),金樽清酒,羯鼓激越,这两个比喻,明是形容暴雨,但暗地里却也恰好关联到了宴会的场景,正如陶文鹏先生所说:“颈联的妙处还在于,表面上诗人仍在写景,但已在暗中表现他的自我形象。首先,'金樽凸’和'羯鼓催’这两个比喻,令人感到诗人当时正在有美堂中宴饮,筵席上有鼓乐,诗人见景生情,触发想像和联想,因近取譬。”(注2)

第七句:唤起谪仙泉洒面,谪仙,即李白,《旧唐书·李白传》云:“(李)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苏轼引用这个典故,似乎是说,眼前的这场暴雨,乃是天帝想要作诗,因此取了一瓢水洒在李白(天上的李白)脸上,流落人间而成的。想像奇特而清新。

最后一句:倒倾鲛室泻琼瑰,鲛室,鲛人所居之室。琼瑰,即珠玉。晋张华《博物志》卷九:“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又曰:“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绡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鲛人,即传说中的人鱼,据说鲛人哭出的眼泪,能够变成珍珠。作者便设想:鲛人既然能够泣泪成珠,那么其所居之室,必定藏满了珠玉。假如天翻地覆,海底的鲛室被翻个底朝天,则必有成千上万的珠玉倾泻而出。珠玉色洁白,雨点亦洁白。珠玉倾泻而出,亦如暴雨之从天而降。读者试联想:大珠小珠,清洁亮丽,纷纷扬扬,琳琅满目,从天而降,这样的场景,清丽壮观,令人叫绝。

不仅此也,如果我们注意到苏轼诗中经常用“琼瑰”(或琼琚)一词来比喻优美诗篇的话(注3),我们就会发现,此诗末尾两句,苏轼并不仅仅只是在写暴雨,他还融入了自己的情思。表面上看,末尾两句似乎只是说:“天帝欲作诗,故以水洒诗仙之脸,使之提笔作诗,清词丽句,如千珠万玉,倾泻而出。”但更进一层,何尝不可以是说:“天帝欲作诗,故以此暴雨灌注我之心胸,使我得以成此《有美堂暴雨》一诗。”如此,则其自豪而又自得之情,又见于诗句之外。其比喻之新奇,意境之壮丽,固然为东坡之本色当行;但其构思之精巧,比兴之微妙,则即使是苏轼本人,在以后的人生之中,恐怕也不容易再写出此等好诗。

据说,有美堂因为是皇帝御赐之名,故过往的士大夫纷纷在此题诗,数量颇为可观。苏轼来杭州任通判,曾让手下将这些题诗全部抄录,且把作者名字隐去,然后自己为这些诗一一评定高下名次。(见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若如此,那么,苏轼的内心深处,很有可能预先便存有一种与这些人一较高下的念头。恰好老天又下了这一场暴雨,激发了苏轼的灵感。可以说,争胜之心,如椽之笔,造化之助,三者共同催生了这一首新奇壮丽而又构思精巧的绝妙好诗。

注释:

(1)近代陈衍《宋诗精华录》指出第三句虽然用的是杜甫语,但第四句却“的是自家语”。(卷二)不过他的同乡前辈林昌彝先已指出,苏轼此句,其实全用唐人殷尧藩《喜雨》七律的第四句,一字不差。(见《海天琴思录》卷三。雄按:在此之前,那个注过苏诗的查慎行,已经发现并在《得树楼杂钞》中指出来了,不过在他的《补注编年东坡诗》中,并未提到殷诗,想是在注完苏诗之后才发现的。)不过,据陶敏先生考证,《全唐诗》中所收殷尧藩诗,相当一部分诗来源可疑,当是书商伪作已牟利。(见《〈全唐诗·殷尧藩集〉考辨》,收入《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陶氏并指出殷尧藩此首《喜雨》似亦为后人伪托,因其第四句“浙东飞雨过江来”与苏轼此诗第四句全同,而第七句“千里稻花应秀色”,则与南宋曾几《苏秀道中》七律第五句全同。笔者经过进一步考证,发现此诗八句,除了这两句与宋人全同外,另有五句亦都可从唐、宋、明诗中找到,仅第五句“一元和气归中正”未找到来源,全诗八句竟有七句来自不同时代的不同诗人,其为明人伪作,可无疑义。

(2)见陶文鹏《倒倾鲛室泻琼瑰——有美堂暴雨》,见《文史知识》2011年第6期。又,今人成善楷看到洪迈《容斋随笔》卷二“有美堂诗”条,记叙苏轼此诗题目为《有美堂会客诗》,因以为此诗题目不叫《有美堂暴雨》,而应该是《有美堂会客诗》,其根据就在于认为这两句诗写的是宴会的场景。(见《〈有美堂暴雨〉诗题辨》)。但历来苏诗版本,皆作《有美堂暴雨》,且洪迈可能只是概述,并非精确的引用,而且,说成“有美堂会客”,很可能只是洪迈本人对这首诗的理解,不可据之强改诗题。

(3)如《又送郑户曹》:“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答任师中家汉公》:“醉中忽思我,清诗缀琼琚。”《酒子赋》:“顾无以酢二子之勤兮,出妙语为琼瑰。”雄按:此受王师水照《苏轼选集》启发,所引例诗亦皆抄录《苏轼选集》,见《苏轼选集》第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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