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中先生访记
推前记:一看落款,已经十二年过去了。当年交谈的内容早已大都忘记,幸亏有此文在,得以重现当日继中先生之风采。如今重推此文,我感慨的是:十二年过去了,我还是在文学与学术的交界,东挖西掘,荷戟彷徨。不但没有爆发,甚至六七十度的热度都没有,水也不够满,最多就只有半桶。也许此生我注定要泛滥无归,一事无成罢?
因为报考继中先生的博士,之前我已托人将自己的几篇文章送给他看,他——在电话中——说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毕业论文。如今已近年末,我便匆匆将自己的毕业论文整理了一遍,打印出来,决定跑一趟漳州,亲自将论文交到他手上,同时聆听一翻他的教诲。
一路无话,到得漳州,先在一个朋友家安顿下来,吃过午饭,睡过午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给继中先生打电话,我本想晚上去拜访他的,但他说:晚上天黑不便,你若无事,现在就可以来我家。我大喜,穿好衣服,拿了论文便出门了。
漳州本不大,我住的地方,离他家又不远,不十分钟便到。敲门。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长得白净而又精神的小伙子来开门,说:我爸在楼上。便引着我上了楼。原来他家在这栋楼的最顶层,继中先生在顶端又建了一间小屋——所谓阁楼,以为书房,供他办公、玩娱之用。屋子很小,但清幽雅致,客人进得此间,但觉心胸立开,俗虑顿消,极有古典风味。
终于见到了继中先生。他跟电话里一样和气,招呼我进门,坐下。我有点不知所措,就近搬了一张椅子坐下。继中先生也搬了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同时拿出一包烟,问我抽烟否。我说没抽。他便自己取出一根,点燃,很悠然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袅袅的烟雾。我忽然想起他写的那本《文化建构文学史纲》里,附着他的一张生活照。照片上他坐在竹椅上,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眼前飘着烟雾,他凝神,正作深思状。跟眼前的继中先生,正是一般风神。
我是一个口拙的人,自己要拜访人家,到了人家府上,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继中先生先开了口:你给我的文章,我这几天看了,嗯,基础不错。他是一个处处充满真性情的人,自然不会——也不屑于——用话敷衍我这后辈,我听了自然高兴。
如果说继中先生胸中所学有十分,那么他只能写出六分,而却能说出八分。以前读继中先生的书,只觉得好,如今当面聆听他的言论,才发现他的真正精彩之处。他很健谈,口才又佳,整整的一个半小时的谈话中,几乎都是他在说,我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句,当然,以我的学识,自然只有偶尔附和的分。继中先生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他出的书,也几乎全是关于古代文学研究方面的论著,因此给我的感觉,似乎他除了古代文学之外,其他所知无多。现在证明这完全是一种想当然的错觉。他很渊博,看似不经意的言谈中,涉及到许多学科的知识,如数学,美术,生物学,外国历史等等,令我自惭不已,同时对他更增加了一种仰之弥高的敬佩。
我们谈到钱钟书,一致佩服他的天才,及惊人的记忆力。继中先生就此引出,说记忆力好,过目不忘,固然不错,但若仅仅只是用来纯粹的记忆之用的话,便也只是一部记忆机器而已。比如顾颉刚有一次问别人:你会背二十四史吗?会?那你值20块大洋。(他笑。我也笑。忍俊不禁的那种。)又比如,一个人若能够过目不忘的话,似乎很适合去当侦察兵,因为可以不带照相机。但也不过值一部照相机的价钱而已。(我又笑,听他的谈话,就是如坐春风。)因此,最关键的,是你能否把你所记忆的东西,重新整合,创造出新的东西。
在谈及文学的研究领域,他说:现在很多人都追求人文科学化,幻想着以一种绝对的理论来解释文学,其实这是徒劳的。宇宙中所有的理论,都有它的局限性,即,需要有一个适用的范围,一跨出这个范围,这理论往往便不能成立。人们常说真理与谬误往往只有一步之差,确实如此。比如过去人们说,两点确立一条直线。但这个理论的前提必须是在平面内,如果是立体,比如说,在球面上,那么,两点确定的,就是无数条的弧线了。(说完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球体,以为示范。)
为了论证在研究过程中有时候要把握大概,他举了近来颇为流行的“模糊数学”为例。比如要数池里的鱼,因为鱼是游动的,你数了这条,它就游走了,过会儿也许又游过来,你便会重复数过一次。如此数出的结果肯定是不准确的。与其如此,不如不要求精确,采取分区数鱼的办法:鱼游的范围一般比较固定,可以这些范围为划分,每一个区里的鱼数出来,得出的结果虽然不会精确,但也相差无几,较之一条一条去数,反而更好。另外,他又举例说:你比如说这数上的叶子,(他指着对面的高树)没必要一片片去研究他们是什么形状,色泽如何,只要知道“光和作用”,知道(叶子)是对生的就可以了。(我插嘴道:这是否就是诸葛亮所说的“独观其大略”,他点了点头。)又比如,朝鲜战争中,美军的统帅为什么是艾森豪威尔而不是蒙哥马利?因为艾森豪威尔是一个战略家,这种大型的战争,正需要他这种运筹帷幄、把握大局的人才,至于具体的操作,则非他所长,他也不必懂,只要派将军们去实施就行了。说到这,他顺便提及,为什么丘吉尔在二战时会被选为国家领袖,而战争一胜利,就被驱赶下台?因为他是一个极度偏激的人,在国难当头,需要的正是这种极度偏激的人来领导大众,至于和平年代的建设,则需要民主、平和的领袖人物。因此战争一胜利,英国人便把他赶下台了——足证英国人是有骨气和勇气的。在中国则不然,越恶的人,在中国越能立得住脚,因为你越恶,越有人给你抬轿,来服侍你。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起,我也禁不住感叹了一声,想想,的确如此呀。
谈到我,他说:你的基础还可以,又会写古文,又会写古体诗,但这样的人要找出百八十个来,也不成问题。我赶紧点头称是。他又说:所以我觉得,大家(指博士生)都差不多,关键是看谁能爆发,有的人爆发力强,速度快,所以年纪轻轻就成名。有的人则要等到五六十岁才能爆发。就好比烧开水,温度已达到99度了,只差一度,但就是不开。谁能够最先突破这一度,便可以变成水蒸气。——而水蒸气跟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按:当然,这里只是比喻。从化学的角度来看,水和水蒸气是同一种物质。)
因此,我们就要集中于一点。清军攻打明人,用的是大炮。我插嘴道:这大炮好象是从明军那里缴获而来的。他点点头,接着说:但你不得不承认,在战术上他们经过改造。本来明军的大炮,都是用以守城,清军则用以攻城,不仅仅如此,他们还将许多门大炮聚在一起,集中攻打某一地方,就是突破一点,歼灭其余的战术。比如说二战期间,德国人的坦克战术,坦克早在一战期间就已经广泛使用,但希特勒将许多的坦克同时出动,攻打他国,因此很快就打下了法国。后来的盟军也受到启发,将许多飞机同时出动,就攻打德国某一部分,也很有效。
他说的这些,显然都是他多年来治学的经验之谈,虽然目前的我还不大理解,但我隐约感觉到,他是在说明研究要有一个核心,顺着这个核心去钻研,去爆发,所获便会更大。
最后,他说: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特别是兴趣广泛的人,尤其要有所不为。这句话深切我心,自己平时兴趣太过广泛,在文学上,什么都要去碰一下,分散了精力,最终恐怕一事无成。心想以后一定要以此为戒。
天色已暗,我便忙不迭地告别。下得楼来,我说那我先回去了。他却笑着说,到了我家,至少也要进我家门吧?我笑了,便随他进门。坐着又闲聊了近半个小时,他夫人已做好晚饭,他站起身,我便识趣地告别。他没说什么勉励的话,只是劝我既然来了,就在漳州多玩几天。我唯唯诺诺,笑着说好。然后便穿好鞋,出了他的家门。
下得楼来,我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之中。继中先生的言谈,犹在耳畔,给我以无尽的回味。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话语,全部装进记忆的储藏库里。仰头观望,月已升天,清明如水;天气不冷,微风时来,如我心一般轻快欢欣。
2006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