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以后,高嘉成走出地王大厦,扫开街边一辆共享单车。迎着晚风,他从宝安南路,一路踩到了宝安北路。同样的两荤一素,宝安南路要18元,宝安北路只要15元。十来分钟后,单车右拐进梅园路,经过笋岗地铁口后,他找地方把车子放好,走到对面笋岗牌坊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很快,两荤一素端上了桌。高嘉成吃完了饭,从牌坊走到笋岗村最中心位置的大榕树,再拐入南侧小巷,走几分钟就是彩虹桥。扶在桥栏上微风习习,大半个笋岗在眼前铺展开来——铁路线上的绿皮火车亮着微光,整个笋岗村掩入夜色,远处高耸的“宝能”二字犹为瞩目。身边几辆车子极速驶过,桥面轻微颤动,一时间会生出错觉,下一秒人就就要掉入桥下的洪湖里。600多年的笋岗老围,运转了半个世纪的供港专线,就连洪湖公园里的荷花,也有30多岁了。更远处,笋岗片区旧改进行地轰轰烈烈,旧仓库一片片拆除,隆隆施工声中,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比起现在的轻车熟路,两年前刚走进笋岗村的高嘉成, 心里嘀咕的是 “深圳还有这么破的地方”。那时他刚到深圳工作。实习时他也来过深圳,逛的都是深南大道两侧,那时他以为全深圳最不济的地方,也不过东门那样子。拿着网上“关内陆铁沿线居住最便宜”的租房攻略,高嘉成走出笋岗地铁站,放眼望去一大半地方都是工地。地铁口旁的旧货市场,也显得周围环境,不是那么高档。笋岗村里,挽着裤腿的男人们看他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以笋岗牌坊为圆心,300米半径内找不到一家咖啡馆。走在村里,急匆匆的年轻人大概只有一半,老人、孩子,卖力气的中年男人占了另外一半。
村中间的大榕树,可谓中老年社交中心,树下的圆形平台上,从早到晚挤满了打牌、遛娃的老头老太太。
巷子口,补鞋滩、裁缝摊、小菜摊,以及踩着三轮车的搬家工随处可见。路边,一个姑娘扯着手里的裤子,跟缝纫机后的中年男人比划着如何修裁。没踩三轮车的搬家工,大都围坐在笋岗牌坊下。他们都来自重庆,一口浓重的川味普通话,从手里的牌牌来看,他们几乎可以承揽所有的体力活儿——搬家、刷大白、搞卫生、疏通下水道……
摄影师丽准是客家人,她在村巷之间的菜市场、小餐馆间逛了一圈后,得出结论。理由很简单,那些粿条、粥、莲藕汤、酿豆腐……即便是快餐,也比麻辣烫更家常,更能慰藉胃口。不过,两年前高嘉成在笋岗村逛完一圈后,随即就打消了租间农民房的打算。他在最近的老旧小区,找了一个隔断间。隔断间采光、通风都不好,晚上脚边还有老鼠溜过。房间不远处是顺丰物流仓库,夜里大货车往来的轰隆声,刚来时睡眠都是个问题。父母、女友都劝他找个更好的地方,他觉得还好,“就是一张床而已,除了睡觉我也不会呆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没那么如意,不过住久了,这块老街区也能让高嘉成自得其乐。闲的时候,高嘉成喜欢在村巷中游荡,潮汕粿条、黄牛肉、客家豆腐、四川腊肠、朝鲜族打糕,还有他山东老家的把子肉……鲜美丰满的滋味,大多躲在街角巷尾那些破旧狭小,其实开了有20多年的苍蝇店里,还有一些,则是在路边摊上。笋岗村里,生意最好的是家湛江白切鸡店,20元一份的白切鸡拼鸡杂饭,肉质软嫩,味道鲜甜,蘸上加了沙姜的油碟,又添几分咸香。笋岗村隔壁的田心村里,不起眼的什记牛杂店开了20多年,不同其他广东牛杂,味道犹为香浓,肉的份量扎实,15元一份就能吃饱……“在笋岗这一块,你靠美食点评APP找吃的,不一定管用。”
才记喷泉牛杂. by 高嘉成
去年正月十五,他在街上想买份汤圆吃,逛了几圈找不到一家卖的。后来总算看见一家就餐送汤圆的店,他进去想花钱吃几颗汤圆,老板笑眯眯地送了他一碗。很大程度上,他在乎的不是吃本身。是一起兴起游荡在街头,又刚好找到了点什么的闲趣,以及晃荡在人流之中,跟别人闲扯几句的市井式热闹。
新旧之间
“这里没那么强的都市感,不过你看周围拆建的速度,马上也要强起来了”。
高嘉成手指着笋岗地铁站的方向,地铁口旁的笋岗中心,他两年前来时还是平地,如今眼看着长到了一二十层,未来,这组楼中最高的一栋会达到198米。
地铁口北侧,是一片刚刚围起来的工地,几个月前,那里还是以售卖二手家具家电为主的旧货市场,买件凑合着用的家具,可能连100元都用不上。
距离这片工地不足300米的宝能第一空间,一楼新开不久的家居店里,拿破仑三世时期的边柜,欧美新艺术时期的细木镶嵌圆几尽收其中,一件来自法国19世纪早期的古董柜,售价46万。
宝能第一空间是笋岗宝能中心旧改项目的其中之一。
作为深圳城市更新的重点片区,笋岗通过旧改将建成350万㎡的商业中心及总部基地。笋岗片区因此也被视为撬动罗湖未来的“宝地”。
今天行走在这片宝地上,拆除与建设同时进行。
艺展路上,两个工人正在合力拆下二手车交易市场的招牌。500米外,桃园路上新落成的澳康达名车广场,一楼至三楼广告屏上一遍遍地急速闪过企业solgan,晃得人眼花。
紧邻澳康达名车广场的城脉中心还在施工中,吊车下的楼体上,“388米封顶倒计时6个月”的条幅犹为显眼。
被新楼包围其中的批发市场、二手车交易市场,像是被新人夺了光彩的旧妇。
笋岗文具玩具批发市场旁边是新建成的HALO广场 ,广场一楼的酒吧街正在装修之中。距文具市场不足5米处,有个HALO广场的垃圾站——白色哑光玻璃外墙,带屋顶花园,比老市场看起来光鲜许多。
老市场当中,看起来最具活力的还是艺展中心,当然,某种程度上它也更现代、更“贵”。
罗志杰在艺展中心一层新开了家手办店,商品单价在几十块到数千块不等,工作日的上午,一个女孩在店里挑选一番后,付了1000多块离开。艺展中心四楼的一家艺术集成店橱窗里,摆放着 Jamie x的黑胶唱片。
1962年3月22日凌晨4点,发自武汉的621号列车装满生猪,驶入笋岗老围北面的深圳北站(今天的笋岗站),中转停留后再运往香港。不久后,被称为“三趟快车”的供港制度正式成型。笋岗,作为供港专线的重要中转站和仓储基地,笋岗仓库由此而生,并由“三来一补”时期发展到八九十年代的“中华第一仓”。
90年代末,随着笋岗站铁路运输的货物逐年减少,“中华第一仓”日渐式微。仓库被改建为服装、文具批发市场,二手车交易市场,工艺城,建材家居市场等。
这一次,笋岗要成为金融科技消费为一体的CBD商务区。
“等这里建起来了,估计跟我上班的蔡屋围片区也差不多了”,高嘉成指着四周的施工地说。
他在这里住了两年,周围的房租和房价还和来时一样,处于罗湖区的价格洼地。而蔡屋围片区,对他来说,意味着生活成本更高,生活气息更淡。
前涌的力量
高嘉成对笋岗村周围怀着略显复杂的情绪。
他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以充满感情的笔触,细腻地记录了这里富有温度的人情世态与家常美味。但他又直言不喜欢这里的老旧混杂,仅仅是为了生活成本委身于此,身处其中的自得其乐,更多源于自己的适应能力和对生活的热情。
郑佳霖租住在距离笋岗大榕树不足10米的一栋居民楼里。他和妻子的日子过得简单,每天早上六点俩人起床,开始做糯米糍、蜜酵粄、粽子、鸡翅鸡爪等客家小吃。下午3点左右,郑佳霖骑着自行车带着这些小吃,北行500米到达裕华大厦附近的小店里。裕华大厦另外一面,紧邻着旧改项目宝能中心。拆除、新建、高楼崛起,在此做了10多年生意的郑佳霖,见证了整个过程。一个看起来年逾七十的梅县老乡,站在小摊前,跟郑佳霖闲聊着四周的旧改与拆迁。郑佳霖租住的笋岗村,两年前被纳入深圳综合整治计划。这一度遭到了笋岗村民的集体抵制,每天出入村道,他也总能看到“要拆迁、不要整治”的呼声。笋岗村综合整治依旧还在进行,村民拆迁获利的愿望一时无法实现。深圳大学老师连兴枋在城中村调研中发现,笋岗村的“集体经济”如今已大不如从前,公司多年没有分红,近几年村里发了现金股,但数额不多。部分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只剩下房租收入。
与拆迁利益没什么瓜葛的郑佳霖,也曾无意间被卷入另一种“时代红利”。两年前,说不清是谁拍的视频火了,郑佳霖和他的糯米糍,一不小心就成了网红,频繁出现在短视频和美食公众号上。意外走红,一度给郑佳霖增添不少苦恼,“一天预订的电话、信息不断,搞得跟上班一样”。“祖传秘制”等故弄玄虚的描述,让他哭笑不得,“选好料、认真做就对了,哪有什么秘方。”他和妻子自在惯了,对赚钱没有过高的期待。这份小生意,也是从父母手里接过来的。两代人经营了21年,那些年跟他父亲买糯米糍的学生们,如今带着上小学的孩子,又来买他的糯米糍。下午6点左右,小吃卖得差不多了。他把提篮挂在自行车前把上,红桶放在后座,一路骑车回家。 晚饭后,和妻子下楼走几步,就到了笋岗文化广场,600年的笋岗老围(元勋旧址)里,是与老围同龄的神厅,供着土地公和土地婆。每逢初一十五,神厅和隔壁的天后宫,都有众多祭拜的香客。这些人当中,多为居住在附近的潮汕妇女,本地村民极少。重阳节前一天祭祖和吃大盆菜,是本地人难得的聚集机会。
郑佳霖是客家人,没有拜神的习惯。他的日常爱好是写诗,朋友圈里每隔时间就有新诗出炉,有的像顺口溜,有的意境词韵颇为优美。高嘉成就很欣赏其中的《与莲语》——“离家芽尖尖,归来叶田田。相视对莲语,别来无恙否?”
不过,他似乎更欣赏老郑的某种态度,“总是笑容满面”。
“诗啊、词啊,艺术嘛,不就来自生活嘛,脱离了生活,你也打动不了人家的。” 如果200米远处,拿破仑三世时期的柜子会说话,不知道会不会认同老郑的观点。
笋岗村以东,绿皮火车静静地趴在铁轨上,一个时代结束了。笋岗村以西,拆除或者建设工地上轰鸣不已,一个时代正在展开……笋岗的旧改仍在轰轰烈烈的前行,那让人琢磨不透的前涌的力量,正把传统的小人物们,带进一个新的世界。
参考资料:
《笋岗村:有神的「城市」》 . 连兴槟. 城中村.消失中的城市. 202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