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峥嵘“博兴二中”

张军民同学发给我一个类似于Google earth的“博兴小夜景”网页版程序,营造出以飞翔的姿态俯瞰博兴夜景的特效。操控这个程序,整个人瞬间就陷入了万家灯火的博城,那听得见心跳的博城,陷入了那些在博兴生活过的年代,闪现出三十年前少年时代求学的博兴二中。

博兴二中原校址在博兴县小营公社,1983年因博兴县行政区划调整,将小营公社划归新设立的滨州市(县级),由成立于1978年的城郊高中更名为博兴县第二中学至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博兴二中,校园地处县城西北郊外广阔的原野之中,只有东西两侧零星的县直单位和胜利油田地质调查勘探三大队为邻居,全然没有如今城市的一星繁华。一年一度春色吐绿,夏雨连绵,秋烟迷离,冬雪成冰,景色虽然美丽,条件却实在太艰苦,整个学校都没有一堵完整的围墙,也没有大门,被戏称为“四壁空空,八面威风”。

校园景致极其单调。只有前后五排红砖瓦房,分为东、中、西三组,东部一组,自后向前分别是伙房、后勤人员宿舍,教学辅房、教职工宿舍,最前面一排是单身职工宿舍;中间一组自后向前,教务处、各学科教职工办公室一排,初中年级部三排,高中年级部两排;西部两排,为教职工宿舍,后排为单间宿舍,前排为小院,小院前面便是空旷的操场了。操场外围是一圈儿红砖铺就的跑道,跑道内侧只有三组篮球架孤单地挺立,历经风霜。校园东部和中间的主道路是撒了炉渣灰渣的,比其它部位的泥土地算是提升了一个档次。印象中,校园内所有的树木就是南北主路两侧稀疏的榆树,至于花草则极其罕见,均深藏于老师宿舍院内,品种不一,高矮不同,皆缘于老师个人雅兴使然。不过,宋景纯校长家院墙西边的几株紫茉莉,我们称之为“地雷花”的,长势却是十分繁盛。如此简陋的办学条件,一点不比《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上学时的条件好,博兴二中是那个时代所有学校的缩影。

那年,我到二中求学的第一天,放学回家就逢瓢泼大雨,淋得我看不清路,喘不动气,那种感觉真是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临近村头,又赶上一道霹雳将村头合抱粗的大杨树摧毁,将我一下子震趴在泥水里许久爬不起来。等缓过劲来,赶紧地翻看书包,幸亏母亲为我新买的军绿帆布书包,我心爱的书本才没有被浸湿淋透。自此至入冬,老天爷仿佛认准了周一这天和我作对,让我每周一都在大雨里来回奔波。进出村的土路将近两公里,十二岁的我根本扛不动自行车,每次都是父亲扛着自行车送我到柏油路上。来年寒意渐消,人们的心情也如春天般柔软,可是冰雪将道路融化成酥软的烂泥,回家的路上,少不了又是父亲为我一次次扛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那恼人的回村路上。

在生活条件艰难的年代,最难熬的是冬天。吃得饱、穿得暖,在那时候只能是埋藏在心底奢侈的理想。那时的冬天特别钟情这片土地,总是来得早,去得晚,仿佛等不及田地里庄稼收割完,土地就冬眠了,直到过了春分,才慢慢苏醒,不再那么寒冷。如此漫长的冬天,实在让师生们叫苦不迭,于是每年刚刚过国庆节,学校照例要每个学生带“勤工俭学柴”,诸如树枝、树根、干草、玉米芯等等,在某个角落堆积成一座小山,以备冬季取暖之需。每当北风呼号,气温骤降,教室里冷如冰窖,每个班级就可以取用一部分柴禾,用作引火。瞬时间,整个教室柴烟弥漫:打开窗子吧,又怕珍贵的热乎气儿跑掉,不打开吧,又实在是呛得受不了,一个个都熏呛得眼泪哗哗、鼻涕连连,一阵阵地咳嗽,一声声地抱怨。然而这样的场景,将贯穿整个冬季,为了节省,夜晚熄灭火炉,教室便迅速坠入冷酷的深渊。每天早晨到教室,在“重温”烟熏火燎的洗礼中,把躺在课桌抽屉里的钢笔拿出来,塞进贴身内衣里,抑或拧下笔身,将笔肚含在嘴里,溶化结冰的墨水。在能够容得下七八十人的教室里,一个小小的火炉所起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甚至比不过同学们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我当时的衣着,棉裤棉袄都是用父母穿旧的衣服回改的,黑黑的条绒布面,里面是鼓鼓囊囊的——我们称之为“套子”的旧棉絮。本来我个子就矮,穿上这样又厚又重的衣服,便臃肿得犹如皮球。可不要以为穿得这么厚会很暖和,这厚厚的“套子”保暖效果其实很差。千层底的棉鞋则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一旦赶上雨雪天气,很快就洇湿了鞋底,双脚便犹如踩在冰窖里。每个冬天里,我的双脚都要被冻坏,裂开的口子一丝丝地渗出鲜血,又粘连在袜子上,每次穿脱袜子简直就是对意志力的考验。

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集体宿舍,住着我和二十多个同学,窗子上的玻璃早被顽劣的学生敲碎,一块儿不剩。为了挡风挡雨只好钉上床单,下面压上厚厚的砖头。可是这样的措施只是徒然。夜晚里,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大雪无情地撕裂挡风的床单、掀翻厚厚的砖头,清晨醒来时,床尾的被褥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一旦躺下,不因为憋不住,绝不会把被窝漏出一丝缝隙,跑走一点点热量,即便放一个臭屁,也只能自作自受。实在憋不住尿起夜的学生,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就尿,于是宿舍门口一层厚厚的尿冰将伴随我们度过整个冬天。

冬天早晨就餐的场面蔚为壮观。各个班级事先都要安排好值班的同学,在早自习结束之前十分钟,风一般提着桶冲向食堂,为得是能赶上最好的那一锅玉米面的粥汤。说是粥汤,其实应该说是馏锅水加玉米面儿清汤,稀稀拉拉的,一股子苦涩的味道。可是在那么冷的冬天里,能够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的粥汤,也实在是难得了。十几个班级的队伍,一线儿排开,大灶里炉火通红,大锅里汤水翻滚,热气弥漫,直冲出食堂的大门。等轮到自己的班级,将桶置于灶台,顺手抄起一柄大勺,冲着大锅里翻滚着最热烈的中心舀下去,然后倾倒入桶,如此反复,直至盛满。随后,两个人抬起汤桶,逆着排队等待的人流,侧着身子,大声喊着“借光,借光……呲一满身喽……”

在排队打汤的同时,别的同学则挤在食堂外面的走廊檐下,在几大扇笼屉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装着干粮的塑料网兜,干粮和咸菜都是自己带的,要分作一周六天来用,每天定量多少,都要有严格的控制,否则就无法坚持下这一周来。可是时常里总出现找不到自己那份干粮的事情,特别是比较显眼的细面馒头,在成堆的黄色的两面子卷子和玉米面窝头里面特别扎眼,早被高年级的同学不动声色地挤到前头顺手拿走了。此时的教室里,在讲台的边缘上,小盆子小碗小缸子早已排成一条线,等待着这仿佛如甘霖一般的玉米面汤,随着一股股热气注入,每个人均分了一份儿,各就各位回到座位上,抑或四五个人围着一张课桌,吃起饭来。

冬天太冷的时候,为了防止大雪封路一周不能回家,母亲会给我十元钱。我在班里年纪最小,身子最弱,母亲生怕我丢三落四地照顾不好自己,就在我的袄内用碎布片儿缝上一个小布兜,将钱藏封在里面,可是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我也没有舍得动那十块钱。那个年代的冬天只是单纯的冷,再大的雨雪,落地成冰,除了滑倒没有别的危险,那时候车辆少,交通事故是罕见的,雨雪之后摔跟头的多得是,顶多摔得鼻青脸肿而已。反倒是冬春之交,冰雪融化,泥土道路软烂成泥,自行车骑不了、推不动,只能吃力地扛着走出泥泞,对每一个学生来说都是煎熬。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我们如饥似渴地学习,雨后春笋般地长身体。一年四季是都要上早自习的,晚上一直熬到深夜。我属于班级的精灵一族,又过早地出现了偏科的倾向,曾经是全县小升初考试第三名的我,初中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汉语之外的英语,还有汉字之外的英文,才知道数学需要那么复杂的分解方程,整个初中阶段,我的数学、英语直线般滑落。与此同时,我的其他学科又呈现爆发般喷涌。王超尘先生在发放我的历史试卷时,用手扶一扶眼镜:“你就是王玉山啊,原来是这么个小人儿啊!”范宝和先生让学生爬黑板,检验学生地理知识掌握程度,接连几个同学被难住,㧟(kuǎi)着头皮败下阵来,我自告奋勇上台,绘图、填图,有问必答,范先生啧啧称奇:“你这个学生,这是要顶了老师的饭碗啊!”凡是代表班级参加文科的知识竞赛,我必然是种子选手的。如今,我家里珍藏着30年前一次法律知识竞赛的三等奖奖杯,是一只白瓷彩绘兔子,另外两只兔子,由刘传凤和翟萍秀同学获得,不知道她俩的兔子尚还在否?

当初教我的老师们,现在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有的先生已经作古。一年级班主任孟庆安先生,二年级班主任王群先生,一年级历史老师曹丽红先生已是党政部门的领导,卓有政绩;三年级班主任王建民先生,依然耕耘在二中讲坛,是二中名师;柳景桂先生久负盛名,被誉为二中一宝;高炳辉先生书法艺术高超,“博兴县第二中学”的第一块校牌就出自他的手笔;傅开基先生,端庄寡言,板书极其秀美;张光梓先生是几何学的传奇人物,自幼穷苦,立志读书,学成教学育人,桃李芬芳。他教学从不辅助画图工具,无论是三角形、四边形、多边形还是圆形,信手绘制,必然完美无缺,让学生们啧叹连连、心服口服;张学奎、顾军、傅子忠先生虽分属物理、化学、生理老师,却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授课深入浅出,风趣幽默,深得学生爱戴。其中张学奎先生授课物理时表情语气惟妙惟肖,十分引人入胜,顾军先生对化学反应的描述则刻画逼真,极其生动,傅子忠先生生理课上对人体器官的功能介绍非常形象到位;李继林先生数学禀赋极高;孙庆生、李秀峰夫妇分别教授音乐和法律,是极有品位的两位先生,还记得有一堂上午第三节的法律课,李先生忘记带眼镜,让我去她宿舍取,打开她家内室房门,眼镜就在写字台上,静静的阳光洒在桌子上、地面上、床上,屋子里陈设虽然简朴,却极其整洁,一尘不染;魏瑞章、杨素娥夫妇均教授数学,魏先生教高中,有时代杨先生上课,侃侃而谈气氛十分轻松,大概对于他来说,给我们初中生上课,真得是太小儿科了;封汝才先生教授植物学,他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对学生们又特别亲切,时常里我们会随着他的讲课,走进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刘玉法先生教授动物学,重视实验课程,我们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使用显微镜,学会解剖蚯蚓、青蛙;孙长青先生教授地理,她性格温柔,对学生们像孩子一样喜爱;鲍学功先生教授社会发展史,戴一副眼镜,很有哲学大师的风范;我虽英语成绩不好,但白素芹、张英梅、史文红、罗丽萍等先生均对我关爱有加;胡少江老师教授美术,往往寥寥数笔就绘出栩栩如生的美术作品来;韩瑞玲、段长青、赵双喜、胡建忠等先生,带领我们在操场上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还有代课的魏立涓、刘洪峰、傅庆军、赵长江、杨双军、魏亦农、张光玉、张继成、范春秀等诸先生,如今想起来都十分亲切;每天辛勤播放起床号、按响上课铃的高梦华先生,教务主任张会贞先生、王爱岭先生,总务主任张学义先生,老教师王鸣岐、王鸣亮、王树勋先生等,都留给我们深刻的印象。

岁月久远,有的老师我已经记不清名字,特别是一大批从事学校行政教务工作的老师不能一一记录,深感愧疚和遗憾。比如初中二年级时,一位刚刚毕业工作的女体育老师,带领我们变换队形队列操场跑步,我们都非常喜欢,可惜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在所有的先生里面,老校长尹玉祥先生是最应该被纪念的。博兴二中建立于贫困时代,成长于改革初期。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学校的发展倾注了他全部心血。老校长身材健壮,秉性耿直,极富英雄色彩。无论多么野性、调皮、难以驯服的学生,在老校长面前无不跟小猫似的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不知道有多少调皮捣蛋学生受到他的严厉管教。正所谓严师出高徒,老校长严肃校风校纪,直接的结果就是带出一批又一批敬畏法纪、修身自律的栋梁之材来。

翻看三十年前的日记本,里面记载了一个个平凡却温暖的故事:贫穷教会我们珍惜粮食的同时,教会我们珍惜学业,珍视友谊。还记得在王建民先生局促狭小的宿舍里,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知识,废寝忘食地做物理实验;常常记得年龄稍长我几岁同学,给予我温暖地帮助。我的发小王庆生、刘保强、郝秀峰、王旭阳、高义武、顾在忠、孙能兵常常因为我参加学校的知识竞赛等业余活动,晚上放学后等我许久一起回家。大冬天里,郝玉冰、郝明、李新江同学多少次自行车载送我回家。胡云涛、李增光、吕明刚、刘明军等同学多少次给予我兄长般无私地关心帮助。我的小姨永真从小在县城长大,到我家玩时,她对农村生活场景充满好奇,钻进我家厨房“鼓哒……鼓哒……”拉风箱,她与我同龄,我叫她小姨,她总是羞红了脸颊。赵勇同学跟我跑进春天的麦田,兴奋地在麦地里打滚儿。还有那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同学们,王萍,王芳,伊丽梅等,他们是我心里努力追赶的目标。在秋日的正午,我与顾清水在田野的沟渠岸上,美美地吞食着甜甜的野葡萄,眯着眼睛享受阳光。感谢他们和我一起走过的平凡而又艰难的美好岁月,感谢他们陪伴我一起成长。三十年前我们恰同学少年,三十年后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那根友谊的长线,都紧紧地联系着我们,让我们一生都不觉得孤单。

无论多么艰苦的岁月,情窦总是恣意生长,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青春总是绽放光芒。每个少男心中都曾经有一个女同学深入他的心底,每一个少女,他的心中也都曾驻足过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当青春的花开时,那种美好的向往、焦灼的彷徨、强烈的虚荣、脆弱的伤痛,都生生地搅在一起,既色彩缤纷又宁静单纯,既温暖热烈又失落孤单。多少次,内心怀揣着小秘密,和心仪的异性同学说话儿、做游戏,听他(她)唱歌,看他(她)打篮球、踢毽子、做体操。他(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美好的,他(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迷人的,他(她)每一个夜晚都是进入梦里的。男孩子在运动中拉伤了肌肉,女孩子会红眼圈,女孩子来了初潮板凳上留下梅红,男孩子会偷偷地拭去。那一块橡皮刻的印章上:“心心相印”,那书本里夹着的一张纸:“我想好好地对你。”那许多的夜晚,遥望着对面的宿舍的灯光,直到它完全熄灭,一片漆黑。大多数朦胧的爱一辈子都说不出口,都随着毕业的来临化作长久的分离渐渐沉淀。毕业多年的相逢,容颜依旧有青春的影子,嗫喏着双唇,咽下想要说的话,换作:老同学,你好!

进入八十年代末期,博兴二中迎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我离开校园的三五年里,一栋设施完备先进的教学大楼拔地而起,学生们告别了简陋的老教室,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教室。胜利一路的修建和北延,博城三路的贯通,周边单位迅速建成,使得博兴二中由郊区进入了市区。在历届学校师生的努力下,学校办学质量实现大发展、大进步、大跨越,2000年左右始,高考升学率超越博兴一中,成为滨州地区重点高中。2003年5月,学校启动新校区建设工程,截至2009年,学校实现整体搬迁,从博城三路乐安大街迁至博城四路新城二路,原校址成立了博兴三中。

在参加工作后,我的宿舍就在学校隔壁,每天早晨黎明时分,学校的起床号准时响起,我也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晚上,伴随着学校熄灯号入睡,成为了生活的一种习惯,直至2003年春天,我离开博兴到滨州工作,再也听不到博兴二中的号声了。可是无论何时,那个时代在博兴二中求学的经历,都记忆犹新,那段艰苦而又快乐的岁月,永远成为我人生的财富。

对如今在校读书的学弟学妹们来说,他们可能不知道当初博兴二中的样子,可是学校“弘毅自强、既往拓新”的精神,正是自那个艰苦的峥嵘岁月里升华历练出来的,并涌现出以张盛堂、尹玉祥、许学温、盖学忠、王爱岭、周晋国等一位位博兴二中风范代表,他们用智慧和心血,写就了一段段光辉岁月。直到今天,博兴二中依然以无怨无悔的执着风雨兼程。

作者:王玉山,山东博兴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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