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一艘有尊严的老船
“亲娘”,其实是我的伯母。依家乡的习俗,我一直叫“亲娘”。从我记事起,身为教师的“亲娘”,就承担着我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所以我把她当做我的又一位母亲。
年轻时的“亲娘”,高贵,漂亮,像一叶轻舟。从富庶的书香家庭出发,游到了济南的一所师范学院,成了有知识、有思想的小船,开始了人生之航的游历。
一年春天,在碧波粼粼的济南大明湖上,她遇到了在济南某公司就职的我的伯父。两只年轻的船,互相吸引着驶进了婚姻的港湾。若是两根原木,倒可以拼装合成一艘船。而两艘各有自己思想和个性的船,遇到一起,是孽还是缘?谁也说不清。只是,从此以后,两艘船,异地漂泊,时聚时散。散时彼此挂念,想着靠拢;聚时又难免磕磕碰碰。也许这是婚姻之湖上惯有的风景。
我出生那年,那场“文化浩劫”的波涛把“亲娘”这艘颠簸累了的船,从济南推到了我的村庄,在村小学任教。记忆里,“亲娘”就像一艘神秘的画舫,在人生的海洋里游走着。她有翡翠镯子,有合身的旗袍,有青花瓷的茶碗,有厚厚的线装书,都藏在一个从济南带回来的大箱子里。
当时村里有4位民办老师,只有“亲娘”是见过大世面的正式教师。端庄淑雅是“亲娘”的外表,为富而仁是“亲娘”内心的底色。谁家遇到过不去的坎,“亲娘”就拿出微薄的工资接济;谁家闹家务(闹别扭,吵架等)了,也找“亲娘”调解。在村里,“亲娘”的学生遍及两代人,无论长幼,都恭敬地喊她“曹老师”。在那个动荡贫穷的年代,“德高望重的曹淑文老师”的人生之舟,真正驶进小村人心里去了。
“亲娘”在村里教了二十几年书。我上初中时,“亲娘'还让我每天写一篇生活日记,她一句一句批改。现在想来,我能上大学,并喜欢文字,最初的启蒙来自亲娘。
新日子转眼成了旧日子。"亲娘"和伯父都退休了,在家的港湾中,两只老船的碰撞愈演愈烈。婚姻里,哪有对错?较真的两艘老船,却怎么也游不到一起。伯母负气住到了东营大女儿家。此后,伯父的日子里多了一杯浇愁的酒,58岁,得了肝癌,伯父的船过早沉没了。
生活的汪洋里,会有不同的人:木船、小帆船、大轮船……失去伯父的"亲娘",一下子感觉自己像一只独木舟,踽踽独行。许多东西,失去了才觉珍贵,"亲娘"后悔:一次都没哄过那秉性刚烈的男人,怎么就不能服一次软呢?婚姻需要妥协,过日子就是哄日子,粗人都懂这过家之道,教育了一辈子人的自己却不懂。"亲娘"的心在滴血。生命的吃水线越来越深。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生活的船在摇晃,在下沉。但是,一艘质地坚实的船总是会想办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让生活的航行继续。
有人说,哭泣是女人的专利,只有行走着哭泣的人才会拯救自己,站在原地哭泣没完是会失去一切的。谁都有伤口,朝内的是一种忧伤,一种外人不知道的美,而朝外的伤口是一种不体面的难堪,如果永远不能让它结疤愈合,那是致命的不堪。"亲娘"明白这一点。
替三个女儿照顾孩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谁的航程中需要,她就漂到谁的港湾。"亲娘"在这一次次的漂泊游历中,教会了女儿们直面生命中偶然和必然。大女婿英年早逝,撇下孤儿寡母,她教大女儿学会了坚强。二女儿、二女婿双双下岗,她教二女儿学会了重新创业。
从小体弱多病的小女儿患了乳腺癌,已扩散。于是,"亲娘"常住小女儿家。女儿一次次手术,一次次煎熬,她一次次陪着。天下爷娘疼小儿。斑驳的老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不放心的小船,将要在病魔掀起的巨浪中沉没,却再也无法力挽狂澜,这种骨与肉的撕裂,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何其残忍。她知道,谁的生命之舟都会沉没,沉没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可是,她要尽最大努力教女儿扯起信念的帆,只要有一线希望,决不言弃。这艘航行了80多年的老船,没有迷失航向。趁女儿住院,她背一兜一兜的土,上五楼,买种,买肥,种上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让阁楼的露天阳台上青菜碧绿、花树葳蕤。她教会了女儿如何把好生命之舵。她用行动教育了所有亲人,苦难伴着笑声,送走寸寸流光。
那天去看她,"亲娘"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但却依然微笑。她说:万物皆有缘,千万珍惜身边人,一旦病找上身了就得学会对付。这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也包括她的小女儿。临别,"亲娘"坚持送我下楼,多次拒绝我们搀扶,要强了一辈子的"亲娘"永不服老。她用独创的方法自己下楼:双手抓紧护栏,一步步,倒退着下。这也许是84岁的"亲娘"对晚辈最后的身教。
正视现实,把伤口藏起来,把啜泣压回内心,用坚强的心把这些泪水转换成一种滋养,修补内心的伤口,永远把笑脸露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矫情,可人都是矫情的,万物都脱离不了矫情,世间的真相其实不容易看到。谁能赤裸着站在世人面前而不需要外衣?衣服保暖,遮羞,维持人的尊严。不管是什么材料的船,都要上漆,上漆是对船身的保护,也是对尊严的维护。
人海茫茫,千帆阅尽,我忽然明白:白发苍苍、背驼腰弯,身体已羸弱得不堪一击的"亲娘"——我的启蒙教师,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为人生之舟涂着坚实的漆,让生命历程中的航行,哪怕只还有一寸,也要行驶出一艘老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