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面
老家的习俗,一年四季,不管是年节还是平时,只要来了客人,就要煮碗面热情招待。也不论客人来的时辰,就算并非吃饭时间,比如晌午或者午后,来了就要煮。即便刚好赶上吃饭,也要另煮,请客人吃完面再吃“正餐”。总之,这碗面一定要煮,与正常的三餐并不相干。
待客煮面,清汤寡水是拿不出手的。须用上好的腊肉或鲜猪肉、鸡蛋等食材烹好汤料。面也有讲究,通常是油面。油面是老家的特产,用菜籽油与优质面粉混合揉制,手工拉扯成细丝。扯面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想吃油面要去找扯面的师傅用小麦换。
腊月和正月里,煮面的汤料食材都现成。春节前后,鸡汤、鱼丸子也有,来了客人倒不必发愁。但若在平时,家里没有象样的食材,可就难为了内当家的。
年过月尽,青黄不接的时日,家里偶尔来个客人,母亲为煮好这碗面,就曾去村里养鸡多的人家借鸡蛋。
老家人就是这么讲礼性,这礼性代代相传,也不知传了多少代,小孩子不用教也熟知。
妹妹小时候和邻家小女孩过家家,大部分内容就是为“客人”煮面。那一套礼节,装得有模有样,比如模仿大人的口气,对“客人”说:“冇得么事吃,莫讲礼,都吃完哈!”或者说:“你等下儿,我去我哥家借几个鸡蛋。”说完果真到我面前,说:“哥,家里来客了,煮面冇得么事烩,借几个鸡蛋。”哈哈!就这样把我也拉进了她们的游戏中,用现在的话说,“躺着也中枪!”
正月煮面时一定要煮几块糍粑,尊贵的客人还要配上“鸡胯子(鸡腿)”。拜年的亲戚哪些来过,哪些还没来,大人们心里有数。有时“鸡胯子”早已炖好,而贵客须过几天才来,就要为贵客留着。我到亲戚家拜年,仿佛都被当作“贵客”,因为我的那碗面里,总会有又肥又香的“鸡胯子”。平时煮面,至少要卧两个白嫩的“荷包蛋”或煎两个“泡蛋”。
亲戚朋友拜年,来的时辰并不统一,早来早煮,晚来晚煮,总之来了就煮,不可怠慢。来一门亲友就煮一次,几门亲戚同时来还好,一下子都煮了,能稍微省点事。所有客人,大人细伢一人一碗。老家有常言:“莫把细伢不当客,细伢回去照直说。”
过年那几天,母亲几乎每天都要长时间围着灶台转,灶上一把,灶下一把,一直忙碌不停。好在拜年有讲究,一般要赶在上午来(下午来,那是“塞鸡筹”。鸡筹即鸡窝,意思是客人来得太晚,鸡都进了窝,专来给主人家鸡窝堵塞进出的洞口),因此母亲下午还可稍作歇息,打会儿小牌。
但如果留客人住宿,那就一刻也不得消停,要预备“象样”的晚饭。并且客人住的这几天里,除了“正餐”,也要时常煮面款待。
不出正月都算拜年,但亲友们来拜年一般都赶在正月初十前。那几天,母亲晚上总要盘算盘算,估计明天哪个客人要来,好提前预备煮面的食材汤料。
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或爷爷就陪着客人“搭几儿”(聊天)。聊一些“家里种了点么事啊?”“秧插冇?”“养了几头猪啊?”“今年收成么样啊……”诸如此类。当然那是在从前,近些年人们“搭几儿”又有了新的内容,如“在哪里发财?”“工钱结冇?”“伢儿在哪儿读书?”等等。时代在变,内容也在变。总之“搭几儿”要极力营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要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没话要找话,东拉西扯也无妨,万不能冷落了客人。
趁着“搭几儿”的工夫,母亲便将煮好的面端上,若是只有一位客人,就放在堂屋八仙桌的上座,请客人享用;客人多时,便一阵谦让,是为“牵席”,最终依长幼辈份落座。客人吃面时,母亲又要去忙“正餐”。
作为客人,吃面也有讲究。最要紧的是不能都吃完,须留一些,叫“回碗”。我小时候不懂这礼性,往往一扫而光。后来母亲教导说,不吃完,是讲礼,表示“有吃有余”,显得主人家招待丰盛,这是做客人必须具备的“吃相”。还有就是,那时家家经济条件都不好,家里孩子多,有的还有老人,须给孩子和老人留一点。
“回碗”由客人自行把握。如果肚子空空,把面和糍粑吃完,留下一些肉、鱼丸子、鸡蛋、鸡胯子。如果不饿,就象征性地尝一两块肉,喝几口汤即可。总之,要吃少留多,并将面碗端放桌上,谢过主人,轻轻退下。
老家人重情礼,爱面子,除了给自家的亲戚朋友煮面外,有时还要给别人家的亲戚朋友煮面。比如别人家的新女婿上门,这家同塆的“亲房”(不出“五福”)通常要煮面招待,以示亲近。还有隔壁左右来了年长的客人,如老外公、老外婆、老姑奶等长辈,都要煮好面送去,以示敬重。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老家待客的习俗。
时代在变迁,社会在进步,习俗也在改变。近些年,老家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炖肉炖鸡也很平常,平时吃的比那时煮面的食材有过之而无不及。来客人时一般不再煮面了,但主人还是要客气一句:“都是自家的人,我就不给您煮面了哈!”
然而,我还是怀念那时煮面待客热闹而温暖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