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申遗的功臣 乾隆大爱的杭州画家——关槐

作者简介:清兄,浙江江山人,居杭十余年,此心安处,已是吾乡;行山听泉,访石问刻,觅古探幽,在此山水之间,领悟“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的心境。

认识关槐,缘起于他在西湖山水间留下的多方摩崖石刻。
第一次偶遇,是云居山上的“芝径”两字,落款“青城山人关槐题”,字迹工整清晰。查吴山景区管理处编的《吴山摩崖》一书,上载:“‘芝径’篆书,关槐款。关槐杭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授编修,曾以少宗伯典试福建。”寥寥两句,给出的信息并不多。段虹和杜正贤主编的《杭州摩崖石刻》(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5月)一书亦有载:“‘芝径’摩崖石刻为清乾隆时关槐所题。‘芝径’高44厘米,宽110厘米,篆书,横向阴刻,每字40厘米×43厘米;落款为‘青城山人关槐题’,高40厘米,宽24厘米,隶书,竖向阴刻,字径10厘米。”芝径有曲径之意,大概是描述这块石头旁边的山路曲径通幽。对于此题刻,一些资料也存在误释,比如马时雍《杭州的山(第二版)》(杭州出版社,2010年12月)中将其误释为“花径”,杭州图书馆石刻造像数据库中将其误释为“紫径”。
云居山“芝径”石刻,摄于2020年3月14日
第二次是在金鼓洞,那次去金鼓洞探访清代朱文藻《金鼓洞志》卷一中记载的“飞来野鹤”四字仙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怎么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洞口崖壁上的“归来一隺”四个大字,落款为“关槐题”。虽然两者都与鹤相关,但是相去甚远,肯定不是同一处题刻,因为《金鼓洞志》除记载了“飞来野鹤”外,“归来一隺”这处也没有落下,卷二:“又‘归来一鹤’四字,关槐题。”《杭州摩崖石刻》载曰:“‘归来一隺(鹤)’石刻。镌于清乾隆时期(1736-1795)。行草书,竖向阴刻,字径50厘米,落款‘关槐题’。”金鼓洞在清代时曾有鹤林道院,关槐来此,或许也是来寻仙问道的,金鼓洞崖壁上尚有清代嘉庆元年(1796)陈希溓的诗刻:
乳洞閟寒色,莓苔满目斑。
清泠泉出窦,曲折屋藏山。
野鹤有时至,闲云何处还?
红尘飞不到,白日掩松关。
金鼓洞“归来一隺”石刻,摄于2020年4月10日
《金鼓洞志》所载“飞来野鹤”四字
《金鼓洞志》所载“鹤林道院”位置
金鼓洞陈希溓诗刻,摄于2020年4月10日
第三次和关槐的不期而遇,在飞来峰龙泓洞口,石刻全文曰:“龙洞䆗窱,鹫峰嶙峋;岩树偃盖,涧草敷茵;六月无暑,四时有春;听泉品石,养性怡神。关槐题。”隶书字体十分工整,宛如印刷体。清代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八最早记述了这处题刻:“一线天题辞:西湖飞来峰下一线天,岩洞幽深,为避暑胜境,关云岩侍郎题辞刊石云‘龙洞䆗窱,鹫峰嶙峋;岩松偃盖,涧草敷茵;六月无暑,四时有春;听泉品石,养性怡神’,字作八分体,秀润可爱。”与原刻对比发现,“岩松偃盖”中的“松”字实为“树”,《冷庐杂识》误记。能在西湖山水间留下三处摩崖石刻的人,必然是非富即贵,细究之后发现,果不其然,关槐此人的确不简单。
飞来峰龙泓洞口关槐题刻,摄于2020年5月16日
关槐(1749-1806),字柱生,号云岩(笔者注:有不少资料说其号为“雪岩”,显然是将繁体字的“雲”误识为“雪”了),一号晋轩,晚号青城山人,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汉寿亭侯关羽68世孙。乾隆十四年(1749)生于杭州望江门,乾隆三十九年(1774)浙江乡试第五名中举,乾隆四十一年(1776)召试授内阁中书,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二甲第一名,即“传胪”,仅次于探花),嘉庆十年(1805)达仕宦顶峰授礼部左侍郎,参与过《四库全书》的编纂,著有《青城山人集》,辑《士林彝训》、《赋海类编》等,增辑《事物异名录》。关槐在宦途上,主要和教育事业打交道,曾典湖北、河南、福建等地乡试,任广东学政、会试同考官、殿试读卷官等职务,门生自然甚多,后来为其编著《青城山人年谱》的门生阵容就相当豪华,有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李钧简、乾隆五十八年(1793)探花陈希曾、嘉庆元年(1796)进士沈学厚和嘉庆七年(1802)状元吴廷琛。关槐少年时就显露出了不凡的天赋,11岁那年与客同登吴山,赋了一首令客大惊的《太虚楼诗》:
瀛海红暾出,瑶台碧汉齐。
不知千仞峻,只觉万峰低。
清代昭梿《啸亭续录》卷三记载:“关司马槐,浙江人。家巨富,以赀为中书,夤缘成进士,初未尝能文翰也。拜福额驸隆安为师,自相夸耀,人争鄙之。”从这段充满鄙夷之气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时人对于关槐这个富家子有些不屑,甚至认为他的进士功名来路不正。乾隆朝时的杭州一带,有关、汪、孙、赵四大富豪家族,关槐即出自其中的关家,其父关涵为乾隆二十七年(1762)举人,在古代重仕轻商的社会环境下,父子俩走上科举仕途之道也是顺理成章的。关槐一家的取名也挺有意思的,模仿明太祖朱元璋给子孙用金木水火土作为名的偏旁的方式,祖父关锡章是金字旁,父亲关涵是水字旁(金生水),关槐是木字旁(水生木),儿子关焘、关炳是火字旁(木生火),再往下暂无考,可以推断是土字旁的了(火生土)。
关槐像,李钧简绘,源自《青城山人年谱》
关槐家的望江门旧第曾经失火,后迁居至石牌楼,即今天的建国中路、建国南路与清泰街交叉处那一带,“石牌楼”这个地名的来源就和关槐有关。据《杭州市市政志》(杭州市市政志编纂办公室,1994年10月)中的“建国中路”条目:“宋称小粉墙;明称崇新巷;清名石牌楼、小粉墙、金洞桥、普安桥。”另据钟毓龙《说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石牌楼,南对下板儿巷,北接小粉墙。本名崇新巷,后清乾隆时有关槐者,以少宗伯典试福建,返籍省亲,有司于其宅门之左建石坊,其地乃名石牌楼。”原来这是地方官拍马屁的产物,这对于关槐来说,当属于光耀门楣了。《青城山人年谱》记载关槐典试福建是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此石坊亦建于此年,颜曰“乘轺锡祜”、“笃行承恩”。所谓“少宗伯”即礼部侍郎的别称,其时关槐并未升到这个位置,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他才被擢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一千四百八十八),他典试福建时的官职是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故《吴山摩崖》和《说杭州》中“以少宗伯典试福建”之说不确。石坊早已在民国时建马路被拆除了,不过石牌楼这个地名还是保留了很久,住在城站附近的老杭州,对此应该不会陌生,2015年10月19日《杭州日报》第15版上的文章《老底子城站石牌楼读者手绘栩栩如生》就曾有深情的回忆。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石牌楼这个地名也已消失在现代杭州地图上了,只留下了一些传说。最为特别的一个传说是关于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的,据说天京事变后杨秀清有一幼子被救出,弃于杭州石牌楼街头,后被一屠姓商人收养,所以至今杭州仍有杨秀清后人(《杭州日报》1998年9月11日第9版《百年沧桑揭秘闻——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后裔及“衣冠冢”探秘》)。
清宣统二年(1910)版《浙江省城图》中的“石牌楼”位置,源自杭州市档案馆编《杭州古旧地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
20世纪10年代《浙江省城全图》中的“石牌楼”位置,源自《杭州古旧地图集》
关槐在政治上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作为,他最重要的身份是“翰林画家”,因善画而供奉内廷,颇得圣宠。今西湖博物馆藏有关槐绘制的《大清乾隆朝西湖行宫图卷》,是乾隆帝南巡游览西湖时所御用的“景点地图”,是一份干货满满的皇家西湖攻略,我们可以在画中看到200多年前的西湖大概是什么样子,关槐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又是御用画家,由他来绘制这样一份地图,再合适不过了。西湖博物馆馆长潘沧桑《西湖博物馆收藏的四件文物精品》(《文物天地》2015年第9期)一文对此图有重点介绍,不过该文中说此图“由当时的礼部侍郎、著名画家关槐绘制”,这种说法不甚准确,关槐作此图肯定在乾隆最后一次南巡(乾隆四十九年,1784)之前,而他升为礼部侍郎的时间是乾隆六十年(1795),故关槐作此图时的身份肯定不是礼部侍郎。关槐款《大清乾隆朝西湖行宫图卷》被视作西湖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据说在西湖文化景观申遗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遗专家实地考察西湖时专门考证过此图,实证了西湖景观在至少200多年的时间里保持了基本稳定的格局。关槐竟意外地成为了西湖申遗的功臣,今天的西湖博物馆展厅的显著位置,有此图的复制品展出,真迹被雪藏,未能一睹真容,有些遗憾。
关槐款《大清乾隆朝西湖行宫图卷》复制品,2020年7月26日摄于西湖博物馆
关槐款《大清乾隆朝西湖行宫图卷》中的西湖鸟瞰部分,2020年7月26日摄于西湖博物馆
关槐还有一幅《西湖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除此之外,他的传世画作还有不少,知名的有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上塞锦林图》、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的《霜林秋色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群峰积玉图》、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的《溪阁纳凉图》等。其中《上塞锦林图》为乾隆壬寅(1782)八月秋狝木兰时关槐奉皇命而作,上有御题“采绚神皋”四字和杂咏诗四首,可见乾隆对此作厚爱有加。乾隆对于关槐的宠眷,还有一个事迹可以佐证,据清代梁恭辰《楹联四话》中的“厅宇·酬赠”卷:“仁和关云岩侍郎槐官中书时,以善画供奉内廷。入词林后,直南书房,充《四库全书》提调官兼武英殿提调。寓斋前植双松,中罗群籍,为退息之所。适赐诗有‘松下敞书寮’之句,因恭篆‘松下书寮’四字为斋额。仪亲王赠联云:‘柳边归院金莲烛;松下仙寮玉局书。’”皇帝赐诗,皇子赠联(仪亲王即乾隆第八子永璇),臣下之莫大荣光也,这首《御题关槐山水》全诗曰:
松下敞书寮,策筇人过桥。
无僮若为候,有鹤似相招。
春籁风前落,泉绅云外飘。
仙台阿那畔,来往会王乔。
此诗在很多乾隆时期的圆墨上都出现过,大英博物馆、苏州博物馆、青岛市博物馆等都有收藏。关槐在30岁时引起了乾隆对他的关注(旨云“关槐画狠好”),此后乾隆一直对他青睐有加,在其画作上的御题诗非常多,如《御题关槐洋菊九种》、《御题关槐霜林秋色》、《御题关槐竹苞胪颂》等,这些御诗和关槐的画交相辉映,演绎了一段君臣佳话。
关槐《上塞锦林图》,源自《中国书画》2014年第4期
关槐《群峰积玉图》,源自《故宫周刊》1935年第491期
苏州博物馆藏“清乾隆御题关槐山水诗墨”,源自孙迎庆《灌木楼何亚农古墨收藏》(《东方收藏》2013年第10期)
讨论关槐的绘画,不得不提到另一位乾隆朝比较活跃的翰林画家——董诰,号蔗林,杭州富阳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传胪,与其父董邦达有“大小董”之称,都是声名卓著的山水画家,不过画家只是他们的副业,二董在仕途上的表现,简直是飞黄腾达,董邦达官至礼部尚书,董诰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清代秦祖永《续桐阴论画》和《桐阴论画三编》中对关槐的评价如下:“画得董蔗林法,刻意橅古,有出蓝之美”、“虽师法董蔗林,其画境之苍润恬静,实有过之无不及也”、“山水得董相国指授,骎骎入宋元之室,词章翰墨脱颖不群”。董诰也曾奉敕描绘过西湖图,其所绘的《西湖十景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该馆武林馆区有一面“西湖十景”的画墙,所用的底图就来自于董诰的《西湖十景图》。关槐14岁开始学画,27岁拜入董诰门下,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徒两传胪,俱绘一西湖,为西湖代言,也为我们留存下了珍贵的西湖历史景象。另外,关槐之子关炳,曾任工部主事,也曾师从于董诰学画,父子两代人均受董诰亲传,亦是画坛佳话。今富阳鹳山西麓有董公祠纪念二董父子,董诰墓在富阳新桐乡凌家村东面低丘上,为杭州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董诰《西湖十景图》之“平湖秋月”,源自西湖博物馆编《历代西湖书画集(一)》(杭州出版社,2010年8月)
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区“西湖十景”画墙,摄于2020年9月5日
董邦达董诰父子塑像,2020年9月6日摄于富阳董公祠
董诰墓,摄于2020年9月6日
有画必有诗,所谓诗情画意是也,《晚晴簃诗汇》(即《清诗汇》)卷一○二收录了关槐诗五首:《江村》、《晚行山中》、《秋晚》、《孙香岩先生以自乘良马惠赠走笔赋谢》和《寻白云寺》。其诗风很似唐代诗人王维,有空灵之感,特别符合其山水画家的气质,如五律《江村》:
寂寞江村晚,苍茫野径迷。
渡闲秋水阔,云冷暮山低。
落日明孤塔,轻烟幂远溪。
归来沿岸曲,人影画桥西。
其中“寂寞江村晚,苍茫野径迷”一句借了“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王维《山居即事》)句首,“渡闲秋水阔,云冷暮山低”一句可比“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落日明孤塔,轻烟幂远溪”一句可比“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归来沿岸曲,人影画桥西”一句可比“青山万井外,落日五陵西”(王维《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其他的几首诗亦有王维的风格,想必关槐是王维的铁杆粉丝。再去看关槐在龙泓洞的题刻内容,俨然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与其诗风相吻合。
有意思的是,关槐还曾和当过浙江巡抚著有《两浙金石志》的阮元在“翰詹大考”的舞台上同台切磋过。所谓“翰詹大考”是清代特有的对翰林院和詹事府为主的翰林官以考试形式进行的考察(杜家骥《清代的“翰詹大考”》,《历史教学》2018年第4期),差不多是皇帝对臣子们的摸底考试。据《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一千三百七十二:乾隆五十六年(1791)举行的翰詹大考中,成绩分四等,其中一等2人,二等11人,三等74人,四等8人,不入等1人,阮元拔得头筹为一等,关槐仅列中游为三等。年轻的阮元在此次大考中大放异彩,由正七品编修升职为正四品少詹事,资历较深的关槐则只能用表现平平来形容,这也说明了阮元在学术文章方面的水平肯定是远胜于关槐的,毕竟关槐的强项是绘画。其实,对于关槐来说,这次能入三等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在乾隆五十年(1785)的大考中,他因未曾用韵仅列四等,还被罚俸三年(《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一千二百二十四)。清代官场上有“翰林怕大考”的说法,关槐对此一定是有切身体会的。关槐款《大清乾隆朝西湖行宫图卷》上,湖中只有两个岛,那是因为现在的湖中三岛之一阮公墩是阮元在嘉庆十四年(1809)任浙江巡抚时疏浚西湖后留下的,关槐那个年代自然是没有的。
阮元像,2020年10月1日摄于吴山阮公祠
阮元疏浚西湖图,2020年10月1日摄于吴山阮公祠
飞来峰玉乳洞阮元题名石刻(礼部右侍郎仪征阮元常来游此,吴厚生刻),摄于2020年5月16日
嘉庆十一年(1806),关槐告病还乡,南归途中客死宿迁舟次,由于品级不够自然没有混上一个谥号,后归葬于杭州瑞云山麓白乐桥西,永眠西湖群山。清代时的瑞云山所指与今天应有所差异,今之瑞云山单指杭州植物园西面灵峰山南面那座山峰,而清时的瑞云山“在北高峰下”(康熙《钱塘县志》卷二),范围应该比较广,关槐墓的位置大致就在今天地图上标注的状元峰和紫云山一带(清时也属于瑞云山),是比较靠近灵隐飞来峰的,其留在龙泓洞的题刻依然闪耀,墓则早已不知所踪。
关槐墓位置示意图,底图为2011年12月杭州市勘测设计研究院编制的《西湖登山地图》
白乐桥,摄于2020年9月5日
从望江门到瑞云山,关槐走完了他那不算长但不平凡的一生。由于史料所限,我们对关槐生平的了解谈不上深入,但他留下的作品无疑是丰富的。这位生活在盛世之下的富家子弟,在书画方面的艺术造诣相当高,不仅得到了乾隆的欣赏,也让后人共享了美好。

顾问:且安、伯和
文字:清兄
摄影: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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