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刘淑丽:我认识的白化文先生

其实,最早在朋友圈刚看到白化文先生千古的消息,因非官方发布,再未看到有人发,故心下侥幸,以为消息不实。但翌日看到有公众号发布,似乎是确实的了。但仍不敢相信。印象中的白先生,还是七十多岁和蔼鲜活的模样,虽然亦知他近年身体不好,但属实难以置信。
前些年因为工作关系,接触过的老先生,如金开诚、黄克、周先慎、李学勤、章开沅等先生,陆续谢世,真如大树飘零,令人不胜感慨。有的微信通讯录没有删去,偶尔看到,还是让人感伤。这些先生虽然都有过交道,但接触毕竟不多,想记录下他们往日的点滴,又不知从何说起,亦怕交浅言深,引人非议。但白先生因为是《文史知识》编委,十六年生涯中,断断续续有接触,往事细碎如珠,此刻不由滚落出来。
最初见到白先生,是在我参加工作不久,大约2002年,一天在位于六里桥的中华书局二楼大厅编辑部,见到一白发红颜、声音洪亮的老者,对我们的一个同事说:“没事儿,您就随便把我运过去吧。”大约是要用车将白先生送至某地,但白先生用了“运”这个字,似乎随意,又有些贪玩,在幽默中又不乏潜在的力度,让我瞬间印象深刻,因为此前没有见过这样的说话风格。旁边同事介绍说,这是白化文先生,咱们的老编委。
白化文先生在《文史知识》创刊三十周年庆祝大会上发言
有一天,一位高大瘦削帅气的先生到二楼编辑部,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在同事的狐疑不解中我打开信封,内装有白先生的一本书——《汉化佛教与佛寺》,我在茫然中道谢,却不知何故。后来白先生打过来电话说:书收到了吗?我连忙道谢说收到了。白先生说:你知道给你送书的人是谁吗?我说不知道。白先生说:那是程毅中先生的公子,他在国图上班,我托他带给你的。那可不一般。我纳闷白先生何以送我这本书,而没有送别的同事。后来想起,胡友鸣主任曾交给我一件工作,让我搜集整理白先生发在《文史知识》上的文章的电子版,我从纯文本的《文史知识》电子版中搜索粘贴并去掉一些乱码和格式字符,整理好每篇后,拷到U盘上交给了胡主任。事后白先生专门打电话过来道谢,我大约是脱口而出说了一句:白先生,不客气的,况且我也对佛教感兴趣。我当时是想这根本不算什么辛苦之事,而且我在搜集过程中也顺便读到了这些文章,自己也受益,没必要道谢的。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的,没有说出来。但是白先生记着这件事,书出来后赐书给我。但他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说送书给我的理由。还有一件事,想来也与白先生有关。湖北黄梅四祖寺有一本刊物叫《正觉》,每期都寄给我,直至我离职专门去信感谢并说明情况。因为没有和四祖寺有任何往来,想必大约也是因为白先生。自己当初只是说了对佛教感兴趣,就得到白先生一再的关照。这些年来,白先生每出书,都会托人带过来,《人海栖迟》《负笈北京大学》《富连成三十年史》等,今日想来,甚是感念。
2008年,拙著《先秦汉魏晋妇女观与文学中的女性》出版,一天刚到单位,同事就说,白先生让你给回个电话。我打通白先生电话,白先生说:“你的大著怎么从316页开始几十页都是空白呀,影响我阅读呀。你可别忘了,我可是真的读的呀。”我很吃惊,自知笨拙故没好意思送白先生,怎么白先生知道这本书呀。电话那头的白先生干脆而洪亮的声音传来:“您可别忘了,我是搞图书情报学的!”语气中透露一丝得意和调皮。我找来一本样书,从头翻至尾,确保再无一页空白页后寄给了白先生,然后把手头剩下的样书每本都翻了,生怕有空白页再出去。白先生也将我那本残次书寄了回来。
白化文先生(前排左六)在2012年《文史知识》编委会暨《文史知识三十年》出版座谈会上
白先生幽默睿智,什么时候都替我们着想,所以编辑部同事们都将白先生当作自己人,提到白先生,都无比的亲切。我们每次开编委会,白先生都积极响应,率先发言,很会带动气氛。第一次参加编委会,白先生说《文史知识》的年轻人不容易,“在那儿挽泥呢”。2004年的那次编委会,陈来、葛兆光、阎步克几位先生都到了,大约是平时难得一见,彼此在说着“悄悄话”。白先生发言完毕后,对着三位先生说:“嗨,哥们,别开会了,该发言啦。”2004年编辑部责编的刘秉果先生《蹴鞠》一书出版,在王府井新华书店楼上开新书发布会,当时请来了足球界的领导和著名足球解说员,白先生也参加了。他发言的第一句:“我是《文史知识》的老走狗。”这句似乎是自我贬低的话道尽了他与《文史知识》创刊以来深厚的关系。白先生的说话风格就是如此,谦虚幽默,敢言他人之不敢言,但幽默谦逊中透露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威严,这种威严有时也从他的精光十足的眼神中偶尔闪现,这是他的家世、他的祖父的身上遗传下来的,也是他自小因家境艰难和变故而练就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大家在白先生的诙谐玩笑中哈哈而乐,反而更感到的是敬畏,和不怒自威。
白先生身上有着老辈北京人的淳朴和礼貌,对于自己的师长有着发自内心的虔诚尊敬。编辑部同事曾传言:2001年局庆时,白先生发言中每次提到自己的老师,都要起立鞠躬,然后再坐下来讲。这场景让人不由得想起电视剧《围城》里“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是一样的不可思议,故而大家是当作一件传奇的事来说的。2011年白先生在国图讲座,蒙白先生事先告知邀请,我有幸在听讲中真的见过白先生这样的举动。不仅如此,他对于自己在北大的学长,亦是十分的尊重。我曾不止一次从白先生口中听到他称呼程毅中先生为大学长、程大学长,那神态、口气绝非表面的礼貌,你能从中感到他发自内心的虔诚,他是真的将对方当作师长和亲人的。这是来自骨子里的尊敬。而这种风范在当今社会,已经不多见了。
白先生到底是搞图书情报学的,他不仅对学界学者出了什么书很清楚,而且对学者们的动向也察微知著。那次白先生国图讲座请饭后,在回来的路上,白先生说某某人比较反常,大概身体不好了,他藏的许多书刊都在网上卖,你们要趁早跟他约稿。而白先生自己颐和山庄的家里,就是一座小型图书馆,房间的书是像图书馆一样一排排书架码着。他对一些事情的说法也是有趣而富有先见。2011年《文史知识》三十周年,4月7日我和张彦周兄到白先生府上送请柬,临出门时,白先生幽默地说:“到时候我没倒下的话,一定去!”看到我们愣怔的表情,白先生补充说:“领导的宠爱,老人的身体(健康),最靠不住,说变就变。”我们恍然而笑,白先生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老师周一良先生说的。”
白化文先生(前排右一)在《文史知识》创刊三十周年庆祝大会上
白先生对自己的文字要求很严,他是那个年龄段少见的会使用电脑打字的学者。每次他发给我们的文章,虽然篇幅不长,但都令人有所得。因为文章中有时涉及梵文,他还反复嘱咐我要让排版人员增加梵文输入法,不然要出错。而他的word文档的字号也很大,应该是2号字,行距当然也大,这样的字号、字距与行距,大约是因为老人眼花,但也说明他是每个字要仔细核对的,故他打电话说:我的文字不要改,要改的话和我打电话。老先生的这种自信当然是建立在他反复打磨、修改基础上的。
白先生最后一次开编委会,身体有些不适,会上说的一番话,令大家顿时陷入了沉思和无奈,那种烈士暮年的尴尬似乎一下子把人击倒了,那样沉闷的气氛实属罕见。他也在会上说要和我合作写文章,怎奈当时工作强度原因无暇他顾,而且也陋于知人心,木讷害羞,没有明确表态,后来老先生再没有提起,现在想来自己是真不懂事。
白化文先生为《文史知识》成立三十周年题词

最后一次去白先生府上是2017年春节前,和书局领导、几位同事一起去的。那时白先生的身体已不如从前,但说话走路没有问题。出门时,白先生说他的一些书需要处理,同事说帮着问问网上。2018年春节前夕,本有机会看望白先生的,但那几天身体原因正在住院,故遗憾没有成行。后来离开《文史知识》,与白先生也就没有联系了,如今惊闻噩耗,往事涌出,断续匆忙写下只言片语,无文采更遑论其他,唯有搜寻记忆如实记录,正如白居易所言,是“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以此作为对一位曾经接触的老人的回忆和感念——愿世间记住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位精彩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
白先生千古!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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