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小说连载 | 秦力:同治年间
秦力,嬴秦后裔。字形奋,号好古居士、永寿散人。陕西永寿人。咸阳市诗歌学会主席,现就职于咸阳市文联。系省(部)级劳动模范,德艺双馨文艺家,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空谷幽兰》《清浊人生》《天下熙熙》《走进永寿》等十多本散文诗歌集。在《星星》《农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1000多篇,作品入选《当代散文名家》《民俗散文选》《中国当代文学·诗歌作品集》《精品诗歌100家》《当代爱情诗选》等十余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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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同治初年那场动乱,陕西是重灾区,动乱以后人口由八百万锐减到六百万。关中重镇监军镇当然不能幸免:仅仅监军镇南关一次战役,武举团总秦振川所率团练就阵亡了三千人。这三千精壮小伙可都是监军镇的子弟啊,兵灾过后,监军镇满目疮痍,农田荒芜。自然商业凋敝,生意难做,东市场摆豆腐脑摊摊的李万弓以前每天能卖两缸豆腐脑,现在半缸也卖不完;就连尾巴翘上天的老堡子夏志修家也由每天十缸下降到了两三缸。
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万弓还是有很大的危机感。眼看天快黑了,今天做的半缸豆腐脑还没卖完,咋办哩嘛?李万弓将垂到屁股下边的粗辫子盘到头上,担起豆腐脑挑子,又到东堡子、南堡子挨家挨户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卖出去一碗。
李万弓垂头丧气,只得担了豆腐脑挑子回家。他的所谓家在新堡子里边靠西的土夯城墙下边。一小片荒地中间一个小小的斜坡,斜坡顶头最大有个一丈高的立面,掐尺等寸掏了一眼五尺高的小窑,土坯封了门面,留了门窗洞却没有门窗,吊了两片缀满补丁的破布作为遮挡。
李万弓挑起破布帘进了门洞,撑好豆腐模子,将没有卖完的豆腐脑全部倒进去,然后盖上盖板,压上石头。心里想,卖不出去就不卖了,等明天压成豆腐,再到麦地里挖一把荠荠菜,咱也打打牙祭。
坐在炕边歇歇,从挂在窑顶的馍笼里摸出两个豆渣做的菜团子,就着两瓣生蒜,狼吞虎咽吃完菜团子。本想到窑门前抱一捆干柴把炕烧一烧,无奈何只剩了几个蒿子秆秆,只得把蒿子秆秆塞进炕洞点着烧了,又提上柴笼到崖背上扫了一笼干桐树叶叶,全部塞进炕洞,用火棍拨平拍实,把炕煨好。
炕热还得半个时辰,李万弓量了一升黄豆,倒到簸箕,到窑门前摸黑簸了簸。回到窑里,取了火镰,划了几划,引燃火绒,点亮了炕头背墙上的铸铁清油灯。就着油灯摇曳的一点光亮,他开始捡拾黄豆里的砂砾和秕豆。还没捡几粒哩,李万弓突然合拢右手,一下扣灭了油灯。他不吹灯,如果吹灯的话,他害怕把几丝丝油花花吹到外边来了,那样不是浪费么!会过日子的李万弓此刻摸黑坐在炕边,摸黑将簸箕中的黄豆粒一一过手,摸黑挑出了半把砂砾、多半把秕豆。
李万弓跳下炕,将秕豆放到脚地,将砂砾从破布帘的缝隙中扔了出去,习惯性地颠了颠簸箕,“哗啦”一声将黄豆倒进瓷盆,很自然地抄起马勺就要舀水泡豆。忽然,马勺停在了水瓮边边,李万弓拍拍脑袋:今天有集呢豆腐脑都没卖完,明天没集,卖给谁呀!不泡了,明天不卖了。家里也没柴烧了,睡觉睡觉,明天去东沟割柴。
想到这,李万弓盖好水瓮和瓷盆中的黄豆。手插到被窝试试,炕热了,洗洗睡吧。他打开炕洞门,衬着湿抹布从炕洞抱出一陶罐温水,倒到陶盆里。又给陶罐添满水,盖好盖子,放到炕洞里用热灰埋好。然后坐在炕边,脱掉棉袜子,将双脚泡在脚地上的陶盆里,舒服,舒服。
李万弓倒了洗脚水,用两个半截砖头压住门洞上的布帘子,想着拿根缝衣针缝缝布帘上的破洞,又觉得点灯费油,算了,明天缝吧。他上了炕,将棉裤镇在破棉被上,棉袄罩在头上,只露出嘴巴和鼻孔出气。尽管这样,门窗洞里透进的冷风依然厉害,李万弓只得躺一会趴一会,热了脊背冷了肚皮,冷了脊背热了肚皮,如此这般,一个晚上不知要翻腾几十回。唉!穷人嘛,只要“三饱一倒”就满足了,不管它活这一世人的质量瞎好。不对,是人都想吃饱穿暖,但是,但是,但是······咱没办法么,就这样活吧,但愿老天爷能睁眼看看我的苦难,保佑我的豆腐脑生意红红火火,早日买个牛,置些地,打一院八卦庄子,七个窑一个门洞;吃白面咥蒸馍,用豆渣喂猪,哈哈哈,如果那样,咱就过上老堡子夏志修家的好日子了,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了。
心里想着美事好事,入睡自然很快。三十五岁了还是单身的李万弓,习惯了,不管它荠荠菜豆渣破门帘······只要饿不死冻不死,他依然勤劳着,节俭着,睡觉依然香甜着。不大功夫,李万弓的鼾声就从破棉袄的领子边一高一低、一轻一重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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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玄月还没有升起来,暗夜里没有一丝月光,星星倒是很繁,冷风很猛、打着哨,气温很低、门外枯草叶子上的寒霜前半夜已经凝结了厚厚一层。两只大老鼠领着八只小老鼠从李万弓的水瓮后边探出头来,二十只老鼠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好大一会儿,一只小老鼠好像自告奋勇似的吱吱叫了两声,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它的心情明显不错,它的脾气明显调皮:它一会儿绕着李万弓放在脚地的那把秕豆跳来跳去;一会儿又像匍匐前进似的接近秕豆,吃上一粒二粒,又突然跳开;一会儿又到门口、灶头、板凳、笤帚等处立起前身翘首张望似的;一会儿又张开嘴巴学习口技似的,发出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脆或老、或急或缓、或单声或合唱的各种老鼠的声音。
期间李万弓翻身一次,小老鼠的独角戏中场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表演。其余九只大小老鼠仍然躲在水瓮后边,好像如痴如醉似的欣赏秦腔名角九岁红的表演。
门外一股急风,从布帘子的破洞中吹进一柄麦草杆,爱表演的小老鼠凌空跳起一寸,稳稳地将麦草衔在嘴中,本想再舞蹈一会儿,无奈耳朵收到大老鼠不耐烦的吱吱声,小老鼠只得丢掉麦草,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秕豆。
突然,突然小老鼠凄惨地叫了一声,随即四脚朝天、死不瞑目似的直挺挺躺到了秕豆旁边。其余九只大小老鼠见状,毫无章法地乱叫着争先恐后钻进了水瓮后边的老鼠洞。这只爱跳舞的小老鼠依然僵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好大一会儿,水瓮后边又冒出两只小脑袋仔细打量了一会,叫了几声,又回去了。
约莫十几分钟后,李万弓又翻了个身,鼾声既匀又细,看来进入深睡眠了。九只老鼠的小脑袋又出现在水瓮后边,那贼亮的九双眼睛,灵活的九双耳朵满负荷运转起来。等它们终于确定再无危险的时候,就有两只小老鼠慢慢地、慢慢地爬了出来,一寸、一寸地接近着同伴。
终于到了同伴身边,它们仍然缓慢地绕着秕谷和同伴转了几圈,又直立起来向四周探望,然后一左一右叼起同伴的尾巴向水瓮后边拖去:一分、一寸······突然,那只爱跳舞的小老鼠一下跳了起来,吱吱叫着冲向秕豆,不管不顾大快朵颐。其它的老鼠们自然欢叫着一窝蜂似的消灭起秕豆来。
抢着吃了几口,一只大点的小老鼠好像才反应过来,它张开大嘴追咬起那只侦察兵来。吱吱吱,吱吱吱,老鼠们的叫声无疑欢快了许多。
而李万弓还是熟睡。窑外的风越发急促,成了干脆的快板,鼾声成了悠扬的弦乐。老鼠们吃饱了就要磨牙,灶火门下面的几根硬柴成了最佳选择:大老鼠咬国槐木,小老鼠咬泡桐木,这些声音就像低音镲,直捣肺腑深处,搅得人心烦意乱。李万弓却是习惯成自然,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气概,他气定神闲地按时翻身,任意打鼾,间或磨牙,有时还闭着眼睛用手搔搔脊背的痒痒。
后半夜,下弦月慢慢升了起来,星星逐渐稀疏,冷风也慢慢变小,气温还在下降,霜越发厚重,压得干草枯枝东倒西歪。等到下弦月越过树梢,北边六十里梁方向飘来乌云,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遮了月亮,挡了星星,天地之间刹那间漆黑一片,风停了,树枝一动不动,好像静止成了永恒。
一会儿,雪花像满天白色的蝴蝶,像轻盈的柳絮,像一片片大大的鹅毛,像白色的梅花瓣,飘洒着、飞扬着,一朵朵,一簇簇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扑向麦苗、枯草和大地。把大地照得明晃晃的,在这黑夜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监军盖麦地,狐裘不暖锦衾薄。”
天空依然黑暗,树枝、麦苗、草地,以及李万弓窑前的空地都笼罩在了洁白的视野中,他的愁苦穷困的世界似乎也随之简单,他的鼾声愈加轻盈如雪,大雪也许是怕搅碎尘世的苦难,李万弓的美梦,它静静地落下,在无风的天空中连成一片白絮,在崎岖不平的大地上铺成厚厚的棉被,银白的世界蔓延着,蔓延着,好像要和黑暗的天空形成若有若无的太极大图。
天地之间好像挂着李万弓白色的豆腐脑过滤布,监军镇变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东岭麟盛德任家的麦草垛成了一个个雪白的大面包,街头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好像玉雕的一般。南庙的松树上吊满了“雪球”;街道中心水冲的胡同好像月宫嫦娥的“琼楼”;老堡子夏家的房顶积了一层厚雪,仿佛成了“冰激凌屋”;新堡子的道路上自然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一头瘸腿老狼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它慢慢走着,慢慢嗅着,慢慢搜寻者猪圈或者羊舍。在这雪夜出来觅食,而且大胆进入人类的村庄,肚子瘪瘪的瘸腿独狼,那是要拼命夺食的,不然,没有同伴依靠的它会饿死、冻死。
可是,猪圈或者羊舍的土墙高度都是九尺开外,它跳不过去。好不容易找到村头一家猪圈有个拳头大的豁豁,它借着风声拼了老命刨啊刨啊,终于能塞进头了,加油,加油。突然,风停了,雪来了,那家的看门狗听见了,一声低沉的狗吠,老狼心惊肉跳,狼头是抽了出来,可一只前肢被狗在墙里头咬住了。老狼聪明,它迅速将狼头塞进墙上的豁豁,一口咬住了狗的鼻子。狗血、狼血几乎同时流了出来,狗吸食着,狼也吸食着,一群猪还是酣睡着,这家主人听到狗的低吼,在窑里答了声,窑门开了,狗松口了,狼也松口了。老天保佑,主人以为是群狼,他没有开头门,他没有拿着䦆头什么的家伙追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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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腿老狼依旧饥饿。自从新的狼王将它赶下台来,那群妻妾不再理它,它能理解;可遗传着它基因的儿孙们也搭起伙来咬它,合力将它赶出黑狼王国,它很伤心。它躲在东沟一个土洞,一周没有进食,后腿的伤好了,却瘸了,它追不上一只兔子,它只好饿着肚子进入村庄碰碰运气。
瘸腿老狼舔舔受伤的前肢,还好,一点皮肉之伤,不碍事。它冒着大雪继续走在新堡子的雪地里。好在离一家高门楼子不远,它在雪下的粪堆边发现了一点腐败的鲤鱼内脏,连同粪土和脏雪,老狼一口吞了下去。蹲在大雪中喘口气,抖抖身上的雪花,抻抻麻木的瘸腿,老狼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它避开高墙大院,希望能钻进柴门篱笆墙,根据往年经验,小户人家的鸡啊鸭啊防范措施不会那么严密。
李万弓家连个篱笆墙都没有,以前挡在洞坡的几个树杈今天也不见了,老狼心中暗喜,立即夹起尾巴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洞口口,通过布帘子的破洞向里望去。此时,吃完秕豆正在磨牙的老鼠们突然看见窑门口射进两道黄绿色凶光,吓得屁滚尿流,一窝蜂钻进老鼠洞,一点大气都不敢出。李万弓头上蒙着棉袄,趴在热炕上睡得香甜无比,鼾声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一高一低、一急一缓,一丝一毫都没有乱了节奏。
哈哈,美味眼看到口了,老狼窃喜,它退出洞坡,观察好撤退路线,又重新回到窑门口。咬住布帘子一点一点往上拽,镇住布帘子的两节半截砖头一点一点往里移动,眼看要拽出来了,突然,水瓮背后的老鼠们一起大声吱吱起来。坏了,老狼松开布帘,撒腿就逃。
逃到洞坡上边,回头看看,没有人追出来,仔细听听,鼾声依旧。老狼放心了,它喘口气,看看周围,没有动静,大雪依然无声地下着,没有一丝冷风,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如果就此收手,势必又要挨饿了,不行,还是要进攻。
老狼重新回到门口,继续一点一点拽布帘子。老鼠们的报警声此起彼伏,也许李万弓太疲乏了,他丝毫没有觉察,继续酣睡。甚至一只小老鼠跳到他的脸上吱吱不停,他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用手拨拨,翻个身继续睡觉。
好不容易老狼拽出了布帘,它纵身一跃,跳到炕边,抬起前身,双脚搭在炕头,一口叼住李万弓的棉袄,扭头撒口扔到一边,然后对准李万弓的喉咙,张大红口,露出獠牙,眼看着就要咬去······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两只大老鼠飞身上前,齐齐咬住了老狼的尾巴尖尖,小老鼠们也争先恐后咬住了老狼的两只后脚。老狼一疼一惊,尾巴一轮,扭头便噙住了一只大老鼠,也许它太饿了,一仰头便吞了下去,而另外一只还不松口,死死咬住老狼尾巴尖尖;咬住老狼两只后脚的小老鼠们也毫不示弱,逮住了就不松口。老狼疼极了,他顾不得去咬李万弓,立即回头对付老鼠一家,又接连生吞了两只小老鼠。
这一耽误便失去了战机。老狼叼走棉袄的一刹那,李万弓脸部一冷,鼻子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腥臭,他一激灵,顿时没有了一点睡意,当他翻身坐起的时候,刚好看到老狼吞吃那只大老鼠的情景,令他感动的是那只大老鼠临死都不松口,硬是撕下了狼尾巴尖尖的一点皮肉。
李万弓到底年轻力不亏,他顺手抄起靠在炕边的拨火棍,抡起一棍向狼的后腰打去,老狼侧身一闪,一棍下去正好打在了狼的瘸腿上。看见李万弓上手了,老鼠们全都松口,逃回了水瓮后边的老鼠洞里。老狼疼得哀鸣一声,抡圆了三条腿冲出窑门洞,李万弓顾不得穿衣穿鞋,他冒着大雪,拿着火棍追了出去。
追出村口,雪已经有半尺厚了。三条腿跳着跑的老狼明显力不从心了。李万弓正在气头上,赤着双脚精着身子只穿了一件内衣也不觉得冷,他越跑越快,眼看着快追到安宫桥沟边了,李万弓心想,狼一进沟,钻进草丛树林咱就没办法了,算了,追到沟边算了,三条腿的狼说不定不久就会饿死了。
可是,还没到沟边呢,那只老狼却停在了前面的雪窝里,它实在跑不动了。那只断腿只连着一点皮来回摆动实在是个累赘,它停下来,三口两口咬掉断腿。然后喘着粗气一跃而起又向前跑去。
快要追到雪窝时,李万弓双手握紧火棍,决定一棍要打断狼的腰,因为他早就听人说狼是钢头铁牙豆腐腰。可是,只有三步就到了,那只黑影却一跃而起向前窜去。李万弓加快速度,决心在狼跑到沟边以前追上它。看着前边的黑影越跳越慢,李万弓暗喜:狼啊!看来你快不行了;看来我能吃到狼肉了。
老狼跳的频率越来越长,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距离沟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瘸腿老狼,不,准确说应该是三腿老狼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李万弓反倒狐疑起来,狼的耐性很好啊,怎么跑这点路就不行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他追上老狼,不由分说火棍一顿乱捶,其实老狼早就死了,两眼的光芒也已经散尽了。打了好大一会儿,直打得李万弓气喘吁吁,他才收住火棍,将不知啥时候已经散落下来的大辫子用手一轮,盘在脖子,俯身查看:哦,剩下三条腿了,那只腿呢?李万弓仔细一想豁然开朗,一定是我在窑里一棍打断了狼腿,老狼在雪窝那边咬掉断腿时不小心咬断了动脉血管,跑到这里时血流干了,老狼也就死了。
李万弓背上死狼,拄着火棍,冒着大雪,顺着老狼的血迹往回走。走到雪窝那边,果然捡到一只狼腿,李万弓拾上狼腿,才感觉冷了,他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抖掉身上的雪花,将老狼尸体放到脚地,赶紧穿上棉袄棉裤,坐到炕上,将冻僵的双手贴紧炕席,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从布帘的破洞望出去,天亮了,大雪还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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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李万弓打死老狼的消息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坐在炕上的李万弓却越想越害怕,都怪自己偷懒不割柴,将门口挡着的几个树杈砍断烧炕了,今晚群狼来报复咋办啊?赶紧砍些树杈挡住。想到这,李万弓立即跳下炕,三下五除二叠了被子,扫了脚地,拧了湿抹布抹净了仅有的几件家具。
现在就拾掇狼肉煮着吃呢还是先去古屯沟砍树杈?安全第一,口福第二。李万弓很快做了决定,他将狼的尸体装进大笼吊到窑顶,摸出最后两个菜团子吃了。腰里别了斧头镰刀,到隔壁吴寡妇家借了一辆独轮推车就上路了。
约莫下午一时左右,李万弓就满载而归了,他将树杈先码放在洞坡边,还了独轮推车。下雪天,人都猫在家里,李万弓还车时吴寡妇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吴强、吴悍刚刚吃完午饭,吴强见李万弓来了,连忙招呼:
“万弓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剩了一碗干面,下锅菜爁的是胡萝卜蒜苗,你赶紧吃了。”说着话,吴强到案板上端起面就开始调盐、醋、辣子。
吴悍也说,万弓哥你赶紧吃了咱玩玩丢方。李万弓偷眼瞧瞧吴寡妇,吴寡妇脸色自然不好看,嘴里念叨着:
“看把你三个精壮小伙咋弄呀,都二三十岁了还没媳妇呢么,咋办呀下!”
李万弓心里想:今天我不白吃你的,等一会告诉你们,看看你们的高兴劲。他接过吴强接过来的老碗,圪蹴在小凳子上,三下五除二咥完面,仰起头,伸出舌头,把老碗舔得精光。吴寡妇看着李万弓的馋劲,心疼一碗面的情绪有所收敛:“万弓,面再没了,留些肚子,晚上喝白玉米糁子。”
吴强接过碗去洗,李万弓坐到小凳子上大声说“晚上不喝糁子,晚餐我们吃狼肉。”
“啥,你说啥?”三人大吃一惊,吴寡妇惊得从炕上溜了下来。
吃碗面的功夫,大雪说停就停,一丝两丝的寒风虽说若有若无,但是吹在人的脸上仍然像刀割一样,四人急急忙忙进了李万弓的破窑。等到吴寡妇母子三人看到老狼尸体,吴强、吴悍自然高兴,毕竟快一年没闻到肉腥味了。吴寡妇却将李万弓按在炕边坐了,问了详细经过,然后说:“万弓啊,婶给你说,你闯祸了,”她呆站在原地停了好长时间琢磨。三个年轻人静静等着。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不怕。”她双手插腰,穆桂英花木兰似的吩咐,“虽然狼的报复心很强,但这只老狼被逐出群了,独狼谁为它报仇?”
“是啊,老狼还吃了我屋三只老鼠呢,一命抵一命,它还欠我两个人命,不,是两个鼠命。”
“哈哈哈,万弓哥把老鼠当媳妇了。”
“小点声,别说笑了,听我吩咐。”吴寡妇压低声音,“虽然打死独狼,群狼寻仇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咱要早做预防。”
“是老狼它自己咬断腿,血流净了死的。”
“甭说这种话了,没用,群狼不会知道,它们的鼻子灵着呢。”吴寡妇看看三个年轻人,“吴强,你先到北会馆戏园子的大厕所拉一车大粪倒到你李哥洞坡口口;万弓吴悍你两个赶紧剥皮宰杀,记住,将内脏倒到安宫沟里,回来时多拐几个弯,到雪地里把手擦净,衣服上鞋上不能沾上狼血;我去西市场买些调料。对了,对村上啥人都不能说,以防后边狼群祸害了谁家,人家说是你害的。”大家正要各行其是,吴寡妇又拦住大家:“煮肉的香味拦不住,对了,如果有人问就说是万弓买了一只狗宰了。”
“我娘还是厉害,佘太君再世了。”
李万弓、吴悍二人将老狼很快宰杀完毕,就着火,添上水,把狼肉放进去满满一大锅。李万弓吩咐吴悍看着火,水滚了撇去浮沫,等吴婶回来了再下调料。
李万弓将狼皮钉在雪地里,将心肝肺在雪地里冻实,找了几个破麻袋片片裹了老狼的肠肠肚肚,放在背篓里背上出了村子。
本来快走到沟边了,他只要将老狼的肠肠肚肚从背篓里取出来扔下沟就完事了。可是李万弓高兴,随口唱出了《下河东》,心里随即犯起了嘀咕:这些帝王将相个个还不都是心黑手毒成事的,我李万弓天天鸡叫起,半夜睡,还不是个穷汉命。对了,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而有天下,我李万弓杀黑狼而得富贵,不行吗?
想到这,李万弓心里笑了,第一件事该干啥呢?他卸下背篓,索性坐在沟边的雪上沉思起来。对了,新堡子南头的陈家,哼,你孙子嫌我豆腐脑不好吃,把豆腐脑倒了就倒了,你还把碗摔了;你儿媳妇看见我还斜眼翻我呢,我把你咋了,我又对你没有一点兴趣;你,陈老三,那年想借你个碌碡使使都不借,说你正用哩;你儿子老到对面吃夏家的豆腐脑,你吃就吃么,你还逢人宣传我的豆腐脑不好吃;还有你家的狗,见了我咬个不停,见了吴强吴悍咋不咬呢?对了,你陈老三和吴寡妇通着呢么······
主意已定,这个想做监军镇刘邦的李万弓,最次也是新堡子刘邦的李万弓说干就干。他找到陈老三家的麦地,挤出一些狼粪,胡乱撒在麦地里,又在四个角角分解挖了几个浅浅的坑坑,埋了四节狼肠子。然后背着背篓悄悄走到陈老三家的崖背上,偷偷将几段狼肠子丢到陈家猪圈里,眼看着大小六头猪抢着吃了,又将狼粪随意丢弃在陈家周围。末了,又将狼肚子浅浅地埋在陈老三孙子经常捉迷藏的东场畔;将一只狼脚扔给陈老三门口汪汪叫的大黄狗,黄狗一跃而起咬住狼脚,一边香甜地啃着,一边给李万弓摇起了尾巴。可别让人发现了,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李万弓做完这些,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回到家里,大铁锅已经沸腾,吴寡妇娘三已经早早回来了,调料已经下到锅里,香味已经散出,吴寡妇缝补着布帘子,吴强破硬柴,吴悍烧锅。
看见李万弓回来了,吴寡妇端出陶盆,倒入一瓶烧酒,洒进一包雄黄,搅匀了。催促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洗手洗脸,又给每人身上洒了一些雄黄酒,给门窗洞、布帘子、脚地、炕边都洒了一点,然后将陶盆递给李万弓,让他出门洒在洞坡周围。
吴寡妇缝完布帘子,看看窑门外的天色,对李万弓吴强说:“天黑了一阵了,路上没人了,你俩现在就去,将冻实的狼皮和心肝肺偷偷放到城门楼子的房梁上,藏好。等明年开春了,狼进山不进村了,再熟皮做个褥子;狼的心肝肺嘛,先冻着,等你们弟兄们馋嘴了再炖着吃。”
等李万弓吴强放好狼皮和心肝肺回来,狼肉已经熟了。四人吃狼肉喝烧酒,直到半夜酒足肉饱,已经半醉的吴强吴悍硬搀着同样醉醺醺的李万弓走到吴家,弟兄三个在一盘炕上睡了。吴寡妇关好头门,放开小黑狗,看看自己家今年四月刚刚打的一丈二高的土墙和一寸厚的木门,她笑了,狼啊,你有多大本事也进不来。
吴寡妇看看李万弓和她两个儿子,弟兄三躺在炕上还在胡吹浪谝呢,她叫吴强关好窑门。回到自己窑里,想想不放心,又化了少半盆子雄黄酒,绕着院墙洒了一圈,又重点给儿子和她的两个窑门口窗台上洒了很多,这才回去躺下,吹灭灯,可是翻过来倒过去还是睡不着。吴寡妇索性披上棉袄,靠在炕头墙上想起了心事:
陈老三啊,咱俩好了半辈辈,你就把我纳了做小我也愿意啊!可你这老鬼就嫌我两个儿子是累赘,就是不娶我,哎!吴寡妇叹口气,我这辈子保媒拉纤,说成了多少夫妻,真是卖肉的没肉吃,木匠住的草房房。吴寡妇暗暗攥紧拳头,下决心,今明两年一定要给两个娃说上媳妇。可是钱呢,给陈老三要,吴悍还是你的种呢,你能不管?
都怪吴强给他妈把炕烧的太热,吴寡妇屁股烫得慌,她坐起来挪个地方,反正睡不着么,她又在心里把监军镇周围二十里内的未婚女子过了一遍,哎,又是一声哎,我能看上的女子有三十多个呢,咱就是没钱娶么!
屁股又烫得慌,再挪个地方,靠住窗台,迷迷糊糊的又想起吴强他爸来,死鬼啊,虽然我给你戴了绿帽子,怀了陈老三的种,可我还不是为了弄钱给你治病么,你的气性咋就那么大哩,你跳井走了,你娃的媳妇谁管呢?吴寡妇越想越伤心,不觉哭出声来,两股眼泪也不断线地流了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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