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十)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火
我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我想。我轻咳了两下,按下按钮。
“忽略的东西是——我搞不清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但那不重要,”黛博拉说,“结果一目了然。”
“可我觉得很重要。”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比起放火把所有东西烧了,我更加在意他们的目的。你知道的,我好奇心比较重。我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你真的想好了吗?”黛博拉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干脆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总觉得森林公园背后藏着什么秘密。”
黛博拉没有回答。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我想我得尽快更换对讲机。这个对讲机的频道似乎已经被别人掌握了。”
“好吧,”黛博拉平淡地说,“明天就给你换。”
“你是不是还想说些什么?”
“妈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担惊受怕吗?”
“有点儿。”
“也许烧掉研究中心能够解决你的担心?”
“大概吧,”黛博拉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我们在玩角色扮演。”
“嗯哼?”
“我们的角色互换了。”
“你感觉我没那么愤怒了,是吗?”
“可是我越想越觉得惊恐,我觉得我总得做些什么来平息自己的情绪,避免让它作用到一些其他事物上。”
“那你就得克服它。”
“怎么做?”
“黛博拉,”我说,“这可不是你想要做违法事情的借口。”
“我比你更加清楚这一点。”
“所以你想怎么做?”
黛博拉没再说话了。我告诉她我打算再去研究中心蹲守一下,说不定能够和本内特、杰弗里或是其他那些人碰上。她依然没有回答我。我搓了搓脸,带上背包,向研究中心进发。我没有带对讲机,并且在临走前把它给关掉了。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的话则是表明我的坚定态度。
事实证明,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的我在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依然会惊慌失措。在去往研究中心的路上,我听到了湖边传来的某种大型野兽的吼叫。声东击西。我已经摸清楚那些偷猎者的伎俩了。但是由于我没带枪,而下一声吼叫离我很近,我还是被吓得就地寻找灌木丛躲避。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灌木丛待了一段时间了——虽然可能并不是很长,但这恰好大大延展了偷猎者的狩猎时间,而这个机会是我亲手给他们的。下一声吼叫我不再害怕,而是仔细听着,试图从中找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我没有奢求太多,只是希望能够听出这种吼叫和一般动物的吼叫不大一样。呃,如果这吼叫是假的,那么该死的偷猎者们的确有一手。虽然我听不出这种声音有什么问题,但我的确隐约听到了夹杂在吼叫当中的一声枪响。我拔腿就跑,径直往枪声传来的方向冲过去,早早就把研究中心的什么东西抛在了脑后。
上次这么跑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大学时期的运动会。烈日当空,我们每个人都被散发出强光的太阳照射着,可在这个关键时机,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究竟有没有被晒伤。运动会就是要被晒一晒的,不是吗?我稍稍抬起头,看向观众席,那边有我的同学,有男有女,都举着我的白色名牌在高声欢呼——事前我还嘲笑他们把我的名字写得太丑了。我看到了茱莉娅,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站在观众席的边缘,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我。她没有高声欢呼,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福我。有人拍了拍我的左肩,是同组的巴里斯,我和他一起上过好几门课。巴里斯告诉我比赛快开始了,让我做好准备。我冲他点点头,不再想着那些欢呼的人们,尽可能地将心思集中。有那么一小会儿,观众的欢呼声减小了,发令员的声音也减小了,位于左边的巴里斯不见了,位于右边的其他运动员也不见了,整个跑道似乎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枪响。这声枪响如同惊雷在我头脑中炸开,我奋力摆动四肢向着终点冲去,那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比赛。呼吸有点紊乱。调整呼吸。腿有点迈不开。靠手臂力量带动起来。我感觉自己冲出了好远,在那之后,一切都回来了。观众,掌声,广播员激动的声音,在我身后冲线的运动员。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多么兴奋,因为我知道那些观众们欢呼的只不过是此时此刻在跑道上飞奔的那个运动员,而不是场下那个真正的我。
那茱莉娅呢?我问自己。她会比较特殊吗?
我想是不会的。我回答。没有人是特殊的。除了我自己。这并不是说她不能够走进我的内心,而是说…这种东西很难表达,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无法理解。她在欢呼的时候,是真的为我在欢呼。她悲伤的时候,也是为我在悲伤。但她是茱莉娅,我是亨德森。这大概是本质上的不同。
我看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停了下来。面前的树林中有一些并不协调的颜色,差点儿被我错过了。我凑近去看。那是一点点的血迹,无从分辨是不是人血,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动物的血——即使我真没在这片森林中见到过多少动物。血迹一直延伸进树林内部,看起来那些人已经解决猎物了。我蹑手蹑脚地顺着血迹一路往下走,看到了更多的血。有拖曳的痕迹,地面上的草被压平了。他们还没走远,我猜。
我跟了好几分钟,却发现血迹断了,到处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血迹是在道路旁边断掉的。我感觉有点儿不妙。我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让偷猎者和猎物悄无声息地突然蒸发在道路旁边。于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我发疯一般地往回跑,很快就找到了起始地。我胡乱踢着附近的草皮,将它们踢得飞起来,我看到一片飞起的草皮上有红色的血点。我继续踢着,有意识地将范围扩大。我看到了更多的血点。这些血点藏在一些拔下来用于遮挡的草下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们连在一起,形成了另一条道路,和之前的那条完全相反。
我沉默地坐在地上,思考自己为什么又会被耍。偷猎者利用显而易见的血迹来遮挡真正的行进道路,很明显,他的目的达到了。人总是会先入为主地对事物的表象进行判定,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东西一定是真实的。我恰恰是被利用的那一个。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决定沿着那条路走一段距离,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嗯,说不定他还没走远呢。不过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细致的布置,表明了偷猎者绝对不止一人。他们肯定是事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我的判断只有在这个时候是正确的。那儿什么也没有。偷猎者再一次从我眼皮底下逃跑了。对讲机没带在身边,无法和黛博拉汇报工作,我只得回去。噢,不对,还得先去一趟研究中心。就在我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我听到了远方有人在叫我。
“亨利先生!”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离我这儿有一段距离。
“亨利先生!”那人似乎在往我这边走,声音听起来近了。
“亨利先生!你在哪儿?”我听出来了,是本内特的声音。嗯。研究人员找上了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呢?我似乎还没和他们说我的事。我记得我把门锁给破坏了,为此我感到有点儿担心——毕竟尚未经受过他们的同意,而一旦他们返回研究中心,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有人入侵。但我只拿走了那些证据,其他的东西基本都没碰过。他们会怎么想?若的确是他们做的,恐怕不会特意找上我。想到这里,我打算直接和本内特碰面。
“本内特?”我高声回应,同时向本内特的方向走去,“你找我有事吗?”
“亨利先生?”本内特听起来并不特别高兴,“有些关于研究中心的事情我想找你确认一下,你能过来我这儿吗?”
研究中心的事情?这算是什么问题嘛。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赶过去。
我们在一块空地上碰面,本内特看起来有点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什么事情。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在中间聚在了一起,像是一个还没完全建好的鸟窝。他的眼睛里除了疲倦,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我看不出来。
“亨利先生,”本内特犹豫了一下,“我们的研究中心被烧毁了。”
我张大了嘴巴,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完全掩盖我内心的惊讶和恐慌。我的第一反应是黛博拉做的,但她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这里的人不多,的确很容易销毁证据,但正因为人不多,警察那边一个个排查起来也会变得特别容易。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本内特问我,“亨利先生,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我认为这件事情是有一定预谋的。亨利先生,一会儿可能得麻烦你陪我们去警察局一趟。”
警察局。哼,那个自以为聪明却喜欢无端联想的科斯塔警长。还有斯科特,那个看我不顺眼的家伙(当然我看他也不顺眼,但事情似乎本就是他先挑起的。他总想找出能够令我判刑的证据)。他们总是喜欢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来凑满自己一天的工作时长,可这样却令像我这样的被询问者感到极其煎熬。我相信即使是那些真正犯过罪的嫌疑人,他们依然会被这些冗长的,大段大段的问题搅得头昏脑涨,从而被迫交代出自己的罪行。什么?你在说伙食?伙食嘛,确实不赖,但成天待在警察局里面也不是什么上佳的对策。我不会为了一些三明治而牺牲自己的精神感受——现在可不是大灾荒了!兄弟们!现在是二十世纪末期,还有几年就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人类早就脱离了灾荒时期,埃及十灾再也不会发生——因为咱们都有着完善的应对措施。总而言之嘛,我可不想再进警察局里面,一分钟都不想,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我不得不去。
“我什么都没做,本内特。”我对他说,试图用单薄的语句来为自己辩护,“我甚至都不清楚它被烧毁了,我感到很遗憾。”
“我已经报警了。”本内特摊了摊手,“抱歉,亨利。这里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决定的。事实上,是警察要求我们把你给带过去。”
“我能知道是哪位警察吗?”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又摊了摊手,那边只是说要求把你给带过去,要是你拒绝的话,他们会以拒捕的名义过来找你,“相信我,亨利,警察的能力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他们想找到你,就一定能做到。”
看来别无选择,我也摊了摊手。“那好吧,本内特,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或者说,你能够代表整个研究中心来回答我的问题吗?”
本内特有点儿疑惑。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知道我想问他什么。“你说说看吧,我尽我所能解答——至于什么代表研究中心之类的话,我可没那份能耐。”
“稍等。”我翻找背包,把搜集到的那些证据拿出来,同时仔细地观察本内特的表情。直到我将那些东西摊开到他面前,他依然是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呃?”他拿起一张纸,想要阅读上面的字,被我收回去了。
“你不知道吗?”我问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这里判断出他有没有撒谎。
本内特疑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东西?我完全没见过。我不能阅读上面写的内容吗?”
我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低,做出一副阴沉的面孔。“警察之前来找过我一次,你也许不太清楚。”我故意在此停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
本内特依然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没有异常。
“这些东西,”我的声音变的嘶哑而略带恼怒,“警察调查了你们的研究中心内部的设备,在某个房间里发现了它们。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本内特皱起了眉头。“亨利,你在说些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我们的实验报告、调研报告、财政报告我都有接手过,没有一个和这些报告的格式等同的。这些东西是在我们的研究中心里头发现的?”
我点了点头。“是。我亲眼看见警察从你们那儿拿出来的。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他妈的监听记录!不知道哪个家伙搞的鬼,将我和公园主管使用对讲机互相通告的记录通过某种方式弄了出来!就算不会是杰弗里还是哪位仁兄做的,你至少得解释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出现在你们那边。”
本内特听得呆了,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亨…亨利,我很抱歉。”
“现在不是说抱歉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相信你,但我绝对不会放过胆敢监听我的人,我想我们得一起合作,找出始作俑者——当然,警察局我也会去,你们随时可以把我给带走——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做,警察肯定不会为难我,或者说让我留在那儿太久。”希望如此。我在心底默默地说。警察那边还没有任何关于监听事件的消息呢。也许这次去警察局正好能够一并解决。
本内特愣了好久,才冲我点了点头。“真的很抱歉,亨利。我没想到过研究中心里会有这种东西。我会把所有研究员带过去,让他们接受警察的询问,这样或许会对你有一定的帮助。”
“警察什么时候来?”我直接问他。
“半个小时后吧。”本内特看了看表,说。
“我得回瞭望塔拿点东西,”我对本内特说,“让他们去那儿找我吧。”
来接我的是两个此前未曾见过的警察,也许是新来的,也许上次我在警察局待得还不够久。两个警察很年轻,看起来还在实习期,十分活泼开朗,对待工作则又严肃认真。通过和他们的交谈,我得知了他们的名字——林登和席勒。他们虽然不是双胞胎,但眉眼间又的确有几分相似,笑起来都会露出白白的两排牙齿以及夹在某个缝隙里的菜叶或是肉丝。他们都喷了古龙水,两种味道在车里弥漫开来,熏得我和本内特有些头晕。我有点儿想换辆车,但一想到另一辆车上坐着杰弗里,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改为开窗通风。
“嘿!不要开窗!”席勒冲我说,他坐在我的旁边,和本内特聊的不亦乐乎,但只要我们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大声制止我们的行为。
“我想吹吹风,这儿的空气有点浑浊。”我转过头来看向席勒,希望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忍着吧,哥们。”席勒冷冷地说,一只手伸过来把窗关上了。古龙水的气味又开始逐渐在车子内蔓延,像某种毒气分子或是催眠剂,让我的头昏昏沉沉。再加上路途颠簸,车的震动传达到我的脑神经。我有点想吐,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转过头面向席勒,他训完我之后继续和本内特聊天。真是奇怪,本内特为什么看起来不受影响?我实在难以理解。
“席勒警官。”我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不过我的声音被一阵大笑所覆盖住了,席勒警官明显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准确来讲,他没听见我发出了声音。我只好再叫他一次。席勒转过头来。“什么事?”
“我有点头晕,想呕吐。”我老老实实的说。
“你看起来不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的样子,”席勒笑着看我,对我的身体状况丝毫不在意。他凑近我,古龙水的味道更加浓烈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便吐了出来,呕吐物大部分被吐在了座位上,还有一小部分被席勒警官的裤子接收。
“天哪!”席勒警官跳了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拭自己身上的污渍。“你居然还真吐了……塑料袋,塑料袋……毛巾,抹布……”他的口中不停念叨着。就在这时,从前方的座位伸过来一块毛巾,那是本内特的。
“现在能开窗了吗?席勒警官?”我接过席勒递来的纸巾擦掉口边的残余呕吐物,一起帮忙将座位上的脏东西擦拭干净。
“快开,快开!”席勒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倒霉……”
“把呕吐物擦掉就行了吧,这可不算什么大事,”正在开车的林登说,“席勒,你的洁癖还是没有完全改掉。”我抬头看了席勒一眼,他远远地避开那团东西,捂着鼻子用力地拿毛巾在裤子上摩擦。
“洁癖有时候能够帮助你发现罪犯,”席勒反驳,“很多事例都可以证明。比如说两年前的那名嫌疑犯,在调查他曾经的居所的时候,正是因为当时有一名有严重洁癖的警员在现场,从而发现了抓捕嫌疑犯的关键证据。嘿,谁能想到最重要的线索居然是一粒小小的灰尘呢?再说了……”
“打住,打住,”林登摆了摆手,“现在可不是你显摆知识的时候,赶紧把那团呕吐物擦掉,然后再,不,现在就开窗,让亨利先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他的头脑清醒点儿。”
“好吧。”席勒没有再说下去,将窗打开,我也照做了。外面的空气流了进来,将古龙水的气味扫掉了不少。虽然外头的空气也不是很好,但我现在宁愿多吸入一点沙尘也不愿意继续闻着古龙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