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宋之的:论《西厢记》

  (一)

  柳丝长,咫尺情牵惹;水声幽,仿佛人呜咽。斜月残灯,半明不灭;旧恨连绵,新愁 郁结;别恨离愁,满肺腑,难淘泻!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
  《西厢记·惊梦》一折的〔煞尾〕,王实甫破例以作者身份,直接 向读者这样地淘泻了自己的肺腑。这是何等的沉郁,何等的愤懑,何等 的呜咽控诉的声音。
  《西厢记》,是我国古代现实主义的经典性伟著之一。其作者元人 王实甫,身世无可考。王实甫的《西厢记》,本于金人董解元的《弦索 西厢》;董解元的《弦索西厢》,出于唐人元稹的《莺莺传》。从元稹 以来,一千多年,西厢故事,以各种说唱和戏曲的形式,在人民口头流 传着。这个美丽的故事,迄今仍为我国人民所熟悉、欢迎和热爱。但这 个为我们所熟悉、欢迎和热爱的西厢故事,今天,却远不是元稹当年创 作的模样了。其间,经过董解元、王实甫这两个杰出的艺术家的再创作, 无论就其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说,就其所塑造的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 说,就其所选择的艺术形式说,就其所运用的文艺格调说,都大不相同 了。元稹的《莺莺传》是悲剧:是残酷的封建社会生活里的、一首被任 意侮辱和弃掷的女性的哀歌。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喜剧:描写了封建 时代的一些青年男女,为了自由、幸福和生活的权利而敢于和传统的封 建力量进行搏斗的、充满了曲折但也充满了痛苦、胜利和喜悦的一篇宏 伟的诗篇。如果说《莺莺传》的艺术力量,在于元稹通过莺莺这一美丽 而悲惨的封建社会里的女性的命运,唤起我们的同情,惆怅和哀挽。而《西厢记》的艺术力量,就在于王实甫以热辣的讽刺,火一样的嘲笑,尖锐的指责,抨击和烧毁了看来是强大无比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封建观念 和封建力量。元稹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看出了封建传统力量的 可怕、可耻、可恨和可憎;王实甫却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叛逆者立场上, 勇敢地描写了封建社会的两种力量,即传统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力量和渴 望突破这种罪恶的力量的青年一代的严重的搏斗和深刻的冲突。王实甫 的《西厢记》,充满了叛逆者的声音。王实甫鲜明地倾向于青年一代, 热烈地歌颂了敢于向封建力量进行突击的青年一代。
  我国的封建社会,延续了约两千年之久。在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里,以封建性剥削为主的封建经济基础,很少变化。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人 物虽历有更迭,但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 却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英雄的中国人在这一整个历史时期的此仆彼继的 起义运动,虽有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人民的经济地位,使阶级矛盾 在某一具体时期略见缓和,但却始终没能改变过这一经济结构的基本性 质,人民起义被封建统治阶级残酷地镇压下去了。某些历史年份的外民 族的入侵和统治,不管入侵的民族还停留在什么样的社会发展阶段上, 都无力改变中国封建社会的封建经济基础,封建统治阶级的封建统治不 过是更黑暗、更残酷、更野蛮了。王实甫的时代,是外民族统治中国的 时代。元虽从政治上把其统治下的人民划分为蒙人、色目人、汉人、南 人四个等级,但这种等级的划分并不等于阶级的划分。露骨的标示着民 族迫害的等级制度并不等于阶级关系,不只没有动摇中国固有的封建地主阶级的地位,相反地,他们的阶级地位却通过外民族的血手而大大加 强了。中国的封建地主阶级,和外民族的统治者相勾结,对人民更进行 了肆无忌惮的封建性的迫害和奴役。譬如:身居最下等级的南人的封建 地主阶级:(南人实际上就是汉人,南人是南宋统治下的汉人,是用来 区别金统治下的汉人的。)就不只没有被削弱,相反地,倒顺利地运用 了蒙古人在经济及文化上的落后性,加强了其经济的甚至是政治的地 位。若干历史材料说明,在那个时代,伴随着尖锐的民族矛盾,阶级矛 盾也更急遽、更深刻、更突出了。封建地主阶级和元的奴隶主一起,残 酷地屠杀人民,掠夺和兼并土地,对人民进行野蛮的暗无天日的经济剥 削。
  那是个黑暗、野蛮而恐怖的时代。懂得了这个时代的这一特征,就 可以懂得,王实甫通过《西厢记》几个生动的、具体的艺术形象,所表 达的那种喜悦,那种勇敢,那种正义,那种信心,那种乐观主义精神, 对人民来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重要的意义了。
  封建地主阶级,作为其阶级统治的上层建筑,从来是以被改窜了的 儒家思想做基础的。儒家思想所传布的封建教义、封建宗法观念,是封 建地主阶级从思想上统治人民的主要工具。尊孔崇儒,历代封建帝王, 无论是汉民族还是外民族,都是一致的。封建帝王从其阶级利益出发, 夸大并传布着儒家思想最阴暗也是最丑恶的方面。封建教义和封建宗法 观念是封建社会束缚人民的最强大的力量。元入主中国以后,尊孔以外, 特别是崇佛。元代的僧侣,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一个特权阶层。僧尼犯法, 可以不受一般法律的管束,元政府在宣政院特设了广教总管府,专掌僧 侣之事。僧侣享受特殊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因之,很多著名的庙宇 禅林,不仅拥有大量土地,甚至还经营巨额的商业。僧侣是大地主,有 的且是大商贾。僧侣是元代封建统治阶级一个最恶毒的阶层。僧侣作为 元代剥削阶级的一分子,和封建地主阶级在实质上是结合为一了。僧侣 的教义和儒家的教义也彼此借用,混为一统,成为所谓“儒释一家”了。 不仅僧侣可以是大地主,有些大地主也设法剃度了做和尚。从而,元世 祖一面崇佛,一面又欣然接纳了儒家的请求,做了儒教大宗师。
  懂得了元代这一社会生活的面貌,我们就可以懂得,王实甫在《西厢记》这一宏伟的诗篇里,对封建教义、封建道统、封建观念的有力的 鞭笞,对僧侣阶层的毒辣的嘲弄和无情的热骂,对人民来说,是有着什 么重要的意义了。
  王实甫在他的《西厢记》里,不仅是借随手拈来的恶谑,有意识地 贬低了《弦索西厢》里的有道高僧法本的地位,而且,还忍痛地删掉了《弦索西厢》里的法聪这位英雄人物和法聪出战的极为煊赫的场面(《西 厢记》的法聪,和董解元的法聪是两个人)。如果把第五本,即《团圆》 的一本不计算在内,实甫对董解元的《弦索西厢》,恐怕就要以删掉法 聪这个人物为最重大的情节上的改动了。实甫为什么把法聪改写成惠 明?这个问题对《西厢记》的研究者不会是全无兴味的。法本向张生介 绍惠明道:“俺这厨房下,有一个徒弟,唤作惠明。”那么,《西厢记》 的惠明,不过是厨房里的火头僧人,是一个普通的劳动人民,其和尚地 位,若和《弦索西厢》里那个掌管庙产极有势力的法聪相较,不知是低 了若干等级了。他不仅是个只供差遣役使的小和尚,而且,据实甫的描写,他还和一般的僧侣有着极大的区别。惠明自己介绍自己道:
  我经也不会谈,禅也懒去参。戒刀新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尖淹。别的都僧不僧、 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的饱也,大白昼把僧房门胡掩。那里管焚烧了七宝伽蓝。 你真有个善文能武人千里,要下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我便有勇无憨。 请看,这个在下层供役使的小和尚,竟对于一般僧侣给与了这样愤怒的露骨的热骂! 如果说,在董解元所处的那个动乱的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代里,还可以在寺院禅林里找到隐遁的敢于伸张正义的英雄人物予以歌颂,那 么,在王实甫所处的那个黑暗的历史年代,这种歌颂就是不真实的,虚 伪的了。僧侣,在王实甫的时代,已经变成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是 封建统治阶级的一个重要支柱了。对于王实甫来说,他的民主主义的精 神,是不能允许他对当时那么残酷地淫掠人民的僧侣阶层予以歌颂的, 特别是对这一阶层的上层统治人物。现实要求王实甫对这一统治阶层采 取鲜明的态度,他确实是极为勇敢地采取了鲜明的态度,他揭露并斥责 了僧侣阶层的堕落、猥琐、虚伪和谎骗!《董西厢》里的法聪那个人物, 以及与法聪相联系的那些情节,并不是写得不好,不,那是写得十分有 声有色的。但实甫却终于忍痛割爱了,为了与整个僧侣阶层区别开来, 他创造了一个普通劳动人民的形象。实甫的割爱和再创造,不能认为仅 仅是出于戏剧结构的考虑,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来说,这首先是被王实甫 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所决定的。这是王实甫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胜 利。
  王实甫为他的时代提炼了几个典型人物。他创造了老夫人,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当权派,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具有其本阶级的一 切属性和教养,恶毒地以封建教义维护着其本阶级的利益;他创造了莺 莺和张珙,他们是封建阶级内部的孽子贰臣,他们强烈不满其本阶级所 造成的牢狱似的非人生活,渴望挣脱封建社会的枷锁;他创造了红娘和 惠明,他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具有伟大的正义性格,敢于以实际行动 藐视和突击强大的整个封建社会的封建力量。这些典型,是具有很大的 概括性的,但同时,他们又都具有着异常鲜明的属于自己的个性。王实 甫通过了这几个明朗的艺术形象,深刻地刻画了封建社会里腐朽的和新 生的两种力量的尖锐的冲突。他通过他那些人物的真实的、具体的行动, 自然地表达着他自己的愿望、理想和倾向,强烈地肯定着他自己那鲜明 的爱憎!
  《西厢记》所提出的是妇女问题,然而,它所联系的社会生活内容, 却远非妇女问题所能局限!妇女问题,经常是封建社会的最尖锐的问题 之一。我国封建社会妇女的非人的地位,是尽人皆知的。她们实质上是 某种变相的奴隶。不仅在经济上绝对的无权,甚至在一般社会生活上也 不允许有独立的人格。她们备受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蹂躏。但我们要 感谢我们历代的现实主义艺术家,妇女这种极端黑暗、阴惨的生活,并 没有把忠于人民的我们的艺术家们压碎和吓退,相反,从千百万被残害 的妇女的悲惨生活中,他们看出了我国妇女的勇敢、勤劳、正义和伟大。 他们极为动人地歌颂了妇女的反抗和反抗性的妇女的形象。我们几乎可 以这样说,在我国古典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特别是古典戏曲中,那些感 人的、迄今仍为人民所热爱的妇女形象,几乎都是反抗性的形象。当然,在实际的封建社会生活中,这种反抗性的先进妇女形象,也许是为数不 多的,但她们无疑是本质的,是典型的。她们的反抗精神是光辉的,她 们是伟大妇女的榜样。妇女问题既然是封建社会中最尖锐的问题之一, 那么,提出妇女的命运这样的问题,并以创作光辉的具有反抗性的妇女 形象提出这样的问题,其结果,就不能不触动整个封建社会的基础,就 势必要向整个封建社会宣战。事实也正是这样。譬如,《王魁负桂英》 的桂英,是反抗性的妇女形象,很明白,桂英的复仇对象就不只是一个 王魁,她的复仇的对象是整个封建社会。《窦娥冤》的窦娥,是反抗性 的妇女形象,她的控诉是感天动地的,很明白,她的控诉就不只是针对 着某一个贪赃枉法的县官,她的控诉实质上是针对着整个封建的官僚制 度。《白蛇传》的白素贞,是反抗性的妇女形象,我国人民从她的形象 里感受到我国妇女那种坚贞不屈的伟大的精神力量;很明白,白素贞的 反抗不只是反抗法海这样一个人,她所反抗的实质上是整个封建社会的 极为黑暗的社会力量!《西厢记》的红娘,是反抗性的妇女形象,我们 随后就要分析到,红娘的正义、无畏和火一样的嘲弄,正是针对了整个 封建统治阶级的负义、虚伪,谎骗和迫害的。
  我国古典文学艺术作品所塑造的这种反抗性的妇女形象,具有独特 的,民族的意义。他们是我们的民族性格的一部分,是我们的宝藏。

  (二)

  老夫人是“慈爱”的。《寺警》一折,当孙飞虎围庙临危之际,她 自述道:“老身年六十岁,死不为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早逢此 难,却如之奈何?”似乎是全为孩儿设想,自己的生死,倒是置之度外 的。然而她的为了孩儿设想,却只能加重孩儿的痛苦。她特别重节操, 是“节操凛冰霜”的。她用对莺莺的严加管束,表示了自己的“慈爱”。 她的管束的范围是极广的。从思想、行动、生活,一直管到潜意识的活 动。据张生的形容,这位夫人是“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 粉蝶儿成双”的。防闲一直要防闲到黄莺粉蝶身上,难怪莺莺潜出闺房, 就立即被责了。老夫人是认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即为耻的。她有充分理 由认为,她有责任也应该把她的女儿造就成一个忠于其阶级利益和阶级 教养的人物,即使是腐尸一样的人物。
  基于这种理由,老夫人为莺莺划定了一座行动的和精神的牢狱。除了自己随时留心监视着以外,还派了一个“狱卒”。非常滑稽的是:这 个“狱卒”却原来就是红娘。她派红娘对莺莺“行监坐守”。用莺莺的 形容是:“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俺娘也好没意思,这些时直恁般 堤防著人,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 这位“慈爱”的母亲并生出了很多方法,不给莺莺一点闲空,使她连闲 下来想一想的工夫都没有。莺莺说道:“俺娘无夜无明并女工!我若得 些儿闲空,张生呵,怎教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
  可怕的不是牢狱,可怕的是:这种“慈爱”的牢狱。在爱的形式下 所设的这种黑暗的牢狱。老夫人是不是真的在爱呢?她是真的在爱的, 不过,据我们看来,她爱的却不是她的女儿,不是她女儿的青春和幸福, 她爱的是她自己的封建统治的权力,是“先王的德行”,是“相府门第”,是“祖宗的家谱”。甚至在临危的时候,她都念念不忘她的家谱,深怕 莺莺辱没了她的家谱。就是这些权力、德行、门第和家谱,形成了封建 社会的一面铁锁长枷。在老夫人的性格中,充分地反映了这种封建社会 的黑暗势力的力量。老夫人不仅监禁着莺莺的肉体,而且用这面沉重的 铁锁长枷枷着她的精神,毒害着她的灵魂。老夫人做为一个人来看,是 怎样的一个人呢?据莺莺说,她是个“积世老婆婆”,是善于机变的, 甚至在孙飞虎围庙的时候,她都不惜当众以亲生女儿做为机变的本钱。 莺莺懂得这一点,她说:“那是俺娘机变。”据红娘说,她“心数多, 情性”。惯会“巧语花言,将没做有”。她是个深通封建世故三昧的 老人。因之,在《赖婚》一场,她虽深知莺莺和张生的愿望。但却能很 有涵养的丝毫不动声色。一面向张生说着“甜话儿”,一面就笑呵呵的 把婚姻赖掉了。莺莺唱道:“转关儿,虽是你定夺(耍花枪随你的意思), 哑谜儿,早被人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越教人不快活。”活现了 这个积世老婆婆的神态。
  莺莺在听琴的时候,直斥其母亲为“口不应心的狠毒娘!”这种狠 毒所造成的痛苦,据莺莺的形容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 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她的狠毒在于:“把嫩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 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看起来,莺莺并不感谢她的“慈 爱”。
  但如果不闻其言而察其行,老夫人的这种狠毒,是很难捉摸的。她表面上甚至是一个慈祥、和蔼、亲切的老太太。这只有深受其毒害的莺 莺,才能真切地道出其中滋味。她的狠毒就在于是所谓笑里藏刀的。她 的狠毒的特征尤其是在于:她并不自认也不自知自己是狠毒。她之所以 能够这末笑呵呵的下毒手,就在于她认为这是符合“先王之德”的。莺 莺认为歹毒的,据她看来,正是一种“品德”。她身体力行这种罪恶的 品德。她监禁莺莺是为了爱莺莺,是为了母子之情;她用一面铁锁长枷 强加于莺莺项上,是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人人都应尊重的封建义务。她 赖婚是因为要守“先相国”在日之“信”。她要“莺莺做妹妹拜哥哥”, 是对张生的抬举;她要“多以金帛相酬”,着张生另“拣豪门贵宅之女”, 是为了施恩。而最后,她把自己女儿的青春和幸福,做机变的本钱,是 因为她觉着在那种时候她需要那种机变。在老夫人身上,我们清晰地认 出了封建统治阶级某一最歹毒的类型的罪恶的嘴脸。这种罪恶,用莺莺 的话来说,真是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谎到天来大”了。封建教义的 虚伪性,欺骗性,用“谎到天来大”来形容,是最深刻也是最恰当不过 的。正因为封建教义的基础在实质上是建筑在“谎到天来大”上,所以 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软弱的,一旦被人看破,比方被红娘看破,它是 经不起冲击的。封建教义的虚伪性,欺骗性,同时也就标示了它的软弱 性。苦痛的莺莺,终于挣断了枷锁,走出了“牢狱”。这场搏斗的胜利 者是莺莺,失败了的倒反而是老夫人。王实甫的艺术力量,不仅在于他 准确地描写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虚伪、欺骗、堕落和罪恶的性质,不仅在 于他准确地描写出这种黑暗势力的可怕;而更在于他准确地指出了这种 黑暗势力的软弱、贫乏和无力的性质,更在于他准确地指出了它们其实 并不可怕。《拷红》一折,王实甫通过红娘这一有力的性格,非常辉煌 多采地渲染了这种封建教义的软弱,嘲笑了封建势力的失败,据王实甫看来,以老夫人为代表的整个封建教义,实际上是建筑在沙上的。在没 有什么力量敢于冲击它的时候,它是可怕的,是可以把人淹没和毁灭的。 但当它的虚伪和软弱被人看穿,敢于冲击和反抗它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散掉了,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不得不自认失败了。王实甫令人信服地描 写了这一点,造成了真正的欢笑。欢笑鼓舞了人民的信心和斗志。《拷 红》一场,在近代的舞台上能依然保持着往日的煊赫,其原因,我想, 正在这里。王实甫在《拷红》这一场,真实地、非常引人入胜地夸张和 概括了封建时代人民的理想和愿望。
  作为封建统治阶级当权派的代表人物,老夫人其实是没有独立的性 格的。她是一个阶级的产物。她忠于她的阶级,忠于她的阶级的利益, 忠于她的阶级的教义,忠于她的阶级的观念,她的言行是被她的阶级所 决定、所约束的。因之,她的失败,在实质上是她的阶级的失败。而王 实甫,就十分辛辣地嘲弄着她的失败。但王实甫不只是十分辛辣地嘲弄 了她的失败,同时,他也十分热烈地歌颂了作为其对抗力量的正面人物 的胜利。

  (三)

  美丽的莺莺,并不服从老夫人的管教;有一种更强大的、就其实质 说是属于社会的新的力量,促使莺莺勇敢地背叛了她的母亲。
  莺莺是美丽的。王实甫极有魅力地运用着我国语言的形象性和雕塑性,从多方面烘托、反衬和描写了莺莺的美丽。莺莺形体的美丽,据王 实甫写来,不仅张生要为之颠倒,就是几百年来的读者都不禁要为之感 到幸福和欢乐。不仅是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男女僧俗,都为之六 神无主,就是连头似雪、鬓似霜、头顶上加个圆光像佛爷似的法本也凝 眺了,在法座上坐不牢了。王实甫在细节描写上的真实性和对生活的洞 察力、把捉力,不仅使我们看到、听到、闻到、感到、触到莺莺自身的 美丽,而且也使我们看到、听到、闻到、感到、触到莺莺生活并行动其 间的全部自然景色和社会环境。但实甫笔下的莺莺,却不是天仙,而是 活生生的人。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亲切接触到的活生生的人。
  《赖简》一折,作者通过红娘看莺莺道:“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那懒、懒。半响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像这样的生活细节,在王 实甫写来,都像是随手拈来,很自然地把莺莺人情化了。
  莺莺的青春和生命,从佛殿乍逢张生开始。不是说,在佛殿乍遇以 前,她没有青春和生命,但她的青春和生命却在封建势力的窒息下昏睡 着,没有觉醒。她即使不是安于囚徒生活,也顶多不过是一个具有她那 个阶级的习性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娇惰的小姐。佛殿乍逢把她的青春和生 命惊醒了。请看她自己的描写:“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但见个 客人,厌的倒褪。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因之,便“坐又不安,睡 又不稳,登临也不快,闲行又闷,镇日价情思睡昏昏”起来了。
  她开始思索她的青春和生命的意义,开始感到枷锁的沉重分量,开 始对老夫人的“拘系”不满了。她的青春和生命,在孙飞虎围庙,便在 仓促的刹那间,显示了其强大的力量。
  那厮每风闻、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那倾国倾城的西子太真。兀的不把三百僧人,半万贼军,半霎儿便待剪草除根。那厮每于家于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 更将这天宫般盖造焚烧尽,┅┅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岁,死不为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早逢此难,却如之奈 何。(莺)孩儿想来,则是将我献与贼汉,庶可免一家性命。(夫人哭云)俺家无犯法之 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法本)咱们同到法堂上,问两 廊下僧俗有高见的,一同商议个长策。(到法堂科)(夫人)孩儿,却是怎生?(莺)休 爱惜孩儿一身,还是献与贼汉,其便有五:
  〔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 四来先君的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是崔家后代儿孙。若莺莺为惜己身,不 行从乱军;诸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爱弟亲;割开慈母恩。
  〔柳叶儿〕呀,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 头儿寻个自尽!将尸榇,献贼人,你须得远害全身!(下面,疑夫人必有忿怒的表示,为 诸本所漏。因这一计,对老夫人来说,是针锋相对的。“将尸榇,献贼人,你须得远害全 身!”虽是道破了老夫人的心理,但这样激切的面对面的道破,对老夫人说来,却是要被 认为大逆不伦的。因之,下面莺莺才有“都做了莺莺生忿的话”。)
  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生忿,是忤逆的意思。)对傍人一言难尽!休惜莺莺这一 身。您孩儿别有一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 雄结婚姻,成秦晋。 读曲家称这一段描写为莺莺的五便三计。莺莺的五便三计,不只是勾出了封建社会里封建统治阶级恣情地掳掠人民的罪恶,也深刻而具体地表现了莺莺灵魂的美丽和老夫人灵魂的龌龊。王实甫借孙飞虎围庙这 一突然的事变,对比了老夫人和莺莺这两个性格,展开了这两个性格的 尖锐和冲突。对老夫人来说,在灾难面前,她所想到的只是她的家谱和 门第,这个惯会将没做有的积世老婆婆完全惶乱了,她口不应心地问道: “孩儿,咱却是怎生?”,为了她的家谱和门第,她准备以自私葬送女 儿的青春和幸福,甚至于女儿的生命。对莺莺来说,在灾难面前,她所 想到的是母亲、父亲、弟弟、堂殿的建筑和三百和尚的性命,她虽然在 乍闻警耗时,也“魂离壳”,也“袖梢儿揾满了啼痕”,但她很快就镇 定下来了。她准备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甚至于是自己的 生命。实甫在写尽了莺莺形体的美丽后,突出地表现了莺莺灵魂的美丽。 这种灵魂的美丽给莺莺的形体赋与了内在的丰富的意义。这就把我们的 情感带入一种境界,使我们不能仅仅站在一边从外表上欣赏莺莺的美, 而必需随了莺莺的苦恼而苦恼,随了莺莺的欢悦而欢悦,随了莺莺的追 求而有所追求了。
  《寺警》以后,随了戏剧冲突的展开,莺莺热烈地追求着,一步一 步地走尽了对其本阶级来说,是背叛的、反抗的道路。然而莺莺的反抗 的道路,却是很不平坦的。用《惊梦》中的描写是:“下下高高,道路 坳折,四野风来,左右乱踅”的。莺莺的追求也并不是没有困难的。她 是在“走荒郊旷野,把不住心娇怯,喘吁吁难将两气接”的状态下,进 行自己的热烈的追求的。
  《寺警》以后,莺莺的内心生活沸腾起来了。在《闹斋》的时候, 她还不过是一个“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的相国小姐, 连看人都怕人知道,只能将“泪眼偷瞧”的。“稔色人儿,可意冤家, 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到了《赖婚》和《听琴》,她的内心却强烈到这样的程度:愤怒地、怨恨地、激动地诅咒她的母亲。不只是心 里暗暗地诅咒,也还在一定程度上敢于当面反抗。在《赖婚》中,母亲 要她拜见哥哥,她愤怒地想:“谁想这积世老婆婆,教莺莺做妹妹拜哥 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赤腾腾点着祆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刺刺把比 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的把双眉锁纳合。”而居然不拜。她母亲要 她敬哥哥酒,她内心诅咒道:“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而当张生不肯 吃时,她竟敢把杯子当母亲的面掷给红娘。“红娘接了台盏者。”这一 情节,读曲家称之为莺莺掷杯。莺莺之所以在《赖婚》中不敬张生酒, 并不是因为她不想敬张生酒,是因为她不能在兄妹的名义下敬张生酒, 她不能承认她母亲为她安排的兄妹关系。《西厢记》中,莺莺对张生有 两次敬酒的场面,一次在《赖婚》中,一次在《长亭》中,请看《长亭》 的敬酒,是怎样写的:
  (夫人)小姐把盏者。(莺把盏科)(张生吁科)(莺低)我手里吃一盏酒者。合欢 未已,离愁相继。前晌私情,昨夜成亲,今者别离。我恰知那几日相思滋味,谁想这别离 情更增十倍。 这一敬酒的情节,写得莺莺何等深情。如果把这一情节和《赖婚》
  中那一情节相较,不是十分明显地说明了掷杯的意义了吗? 莺莺的这种对母亲的愤怒、怨恨、诅咒和反抗,标示着封建社会的
  青年男女对封建的牢狱生活的愤怒、怨恨、诅咒和反抗。但莺莺的这种内心生活并不等于她的实际行动。把内心生活的沸腾转化为对现实生活 的实际行动,对莺莺来说,还要经历一条十分艰巨的曲折的道路。在她 那个时代,所谓封建统治阶级的黑暗势力,是无所不在的。它不只存在 在社会上,存在在阶级关系上,存在在她母亲身上,也存在在她自己的 灵魂中。所以,她的背叛不只是要触动她的阶级,不只是要伤透了母亲 的心,而更重要的,是她首先必须背叛她所属的那个阶级所反映在她自 己性格中的那些习性、教养和观念。尤其是后者,遂使得她的背叛的行 动充满了矛盾、痛苦和戏剧性的冲突。而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王实甫,也 正是通过了对莺莺的这种矛盾的深刻刻画,最后完成了莺莺这一丰富多 采的性格的。而这,就使得王实甫所刻画的莺莺这一性格的现实教育意 义,更令人信服,更有力量!
  莺莺对她的生活环境,曾借天边风月,做了很确切的形容:
  (红)姐姐,你看月阑,明日敢有风也。(莺)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则似咱罗帏数重,只恐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这种封建的力量,对她和张生来说,虽然只隔着“一层儿红纸,几 眼儿疏棂”,就是说,虽只有一面纸糊的窗户之隔,但却是像“隔着云 山几万里”一样,突破是很容易但也很困难的。对这种黑暗的势力,她 虽在内心沸腾着愤怒,但却同时是胆战心虚的。《听琴》一场,红娘只 是冷不防叫了她一声,就把她吓坏了。
  走将来气冲冲,怎不教人恨匆匆。吓得人来怕恐,早是不曾转动,女孩儿家直恁响喉 咙。 莺莺是坚强的,但同时她又是软弱的。莺莺是真挚的,但同时她又是有那么多假意儿的。她不同于她的母亲,诅咒她的母亲;但同时在某 些行动中又相同于她的母亲,我们在她的身上,可以认出她母亲的教养。

  用红娘来形容,她的“性儿忒惯得娇了”,她是在“晚妆楼上”,望见 “杏花残”了,“犹自怯衣单”的娇娇滴滴的小姐。这位小姐很有些“乖 性儿”,虽然在“背地里愁眉泪眼”,但在人前却是要“巧语花言”的。 她要利用红娘传书递简,但又怕红娘知道她在传书递简。她在某些具体 的场合,也学了她母亲的样,心里一套,口里一套,口不应心,有些欺 心起来了。请看这样的描写:
  (红)俺小姐心多,把这简帖儿就递与她,她定然撒假。俺将来放在妆盒儿里,等她 见了,看说什么。(莺整妆见帖看科)(红偷窥科)
  晚妆残,乌云散,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拆开封皮孜 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莺怒科)(红做意科)呀,决撒了也。只见他厌的扢皱了 黛眉,忽的低垂了粉颈,氲的改变了朱颜。
  (莺)小贱人,这东西那里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几 曾惯看这东西。我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的下截来。(红)小姐使我去,他着我将来; 小姐不使我去,我敢问他讨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些什么!
  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这种描写,不是分明和红娘对老夫人那个有名的按语:“心数多, 情性。巧语花言,将没做有。”有些相似吗?
  《赖简》一折,莺莺暗约下张生。而当张生真的逾墙的时候,她却忽然变卦,发起脾气,把张生当贼给拿住了。
  (莺莺科)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 说?┅┅
  ┅┅先生虽有活命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 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 是什么原因,使莺莺忽然怒发呢?我们知道,张生之来,确实是莺莺用“月明三五夜”那个简帖私下约来的,正像婚姻之约,是她母亲当了三百僧俗的面公开答应的一样确实。兄妹云云,莺莺是并未承认的。 她的内心的强烈的沸腾,我们前面已经指出过了,她的外表呢?通过红 娘的形容,其强烈的程度,也是不下于张生的。甚至在赴约之前,据红 娘的描写,她还是“巴不到晚哩”。
  自从日初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见柳梢斜日迟迟下,好教贤圣打。
  那么,她为什么忽然学了老夫人的样,赖起来了呢?有人说,这是 因为她的女孩儿心性,是一种怕羞的心理。但细读王实甫的原作,在这 至今仍煊赫于今日舞台之上的几折里,我们却丝毫觉不出这种心性,也 找不到怕羞的字样。细读原作,我们不能不得到这样的结论,即:老夫 人是谎,莺莺也是谎;老夫人是赖,莺莺也是赖。老夫人的耍赖和撒谎, 是一种阶级根性,她知道她需要耍赖和撒谎,她是毫无羞耻,绝不脸红 的。莺莺的耍赖和撒谎,也是一种阶级根性,她自然地在这种手段下隐 藏、躲避,把自己保护起来了。当然,老夫人的耍赖和撒谎是真的,是 表里一致的,是符合她自己的利益的;莺莺的耍赖和撒谎则是假的,是 表里不一,违背她自己的利益的。两者的性质虽有些不同,但从其不同 处我们却可以识别其相似处,识别出这两个性格的相同的阶级的属性。 莺莺的谎,甚至连志诚的张生在紧急的当口都怀疑起来了。《酬简》一 折,张生坐立不安地寻思道:“莫非又是一个谎?”耍赖和撒谎,是封 建统治阶级的阶级标志。因之,这种庸俗的道德标志,便成了从不耍赖和撒谎的、响当当的红娘的无情嘲弄的对象。 然而,正因为莺莺是带着她那个阶级的这种软弱的特征进行热烈追求的,所以我们才更觉得莺莺这一性格的可信。对于具有崇高的革命品 格的今日青年来说,莺莺的这种性格,也许会引起类似愤怒和鄙弃的情 感的。这是不足怪的,我们应该鄙弃反映在莺莺性格中的这种封建的虚 伪性。但可以断言的是:尽管引起那样的情感,却决不会有人怀疑莺莺 这一性格的真实性。相反的,要是莺莺在那种场合没有那么多假意儿, 不说谎,也不耍赖,倒要变得不真实,不符合情理了。王实甫的艺术的 魔力,就在于他真实的、具体的、从封建阶级的本质特征上深刻地刻画 了莺莺的性格。王实甫用极大的热情证实给我们看,在封建统治阶级中, 即使是像莺莺这样美丽的真挚的人,也是沾染了虚伪的骄惰的习性的。 王实甫一面通过红娘,在红娘这一性格的光辉对比下,热烈地嘲笑着莺 莺这一性格的可笑的阶级习性,一面通过红娘,在红娘这一性格的光辉 照耀下,使莺莺终于勇敢地摆脱并克服了其软弱的阶级的习性。在《闹 简》和《赖简》两折中,王实甫挥动着他的艺术魔杖,使我们达到了真 正着魔的境界,我们随了戏剧性冲突的展开,不觉含泪大笑了。当我们 看到莺莺发怒道:“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 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当我们看到张生的真诚,惶惑地、羞惭地一 言不发;当我们看到红娘装腔做势道:“张生,你过来跪着,你既读孔 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有什么勾当?”谁都忍不住会为这 一场面的彻头彻尾的虚伪而尽情大笑的,然而,这种虚伪却正是极为真 实的地方。这一情节使我们深刻地认识了封建社会生活的可怕和罪恶。 王实甫正是含了满腔的热泪,掷出了他的笑的魔杖的。
  但软弱的莺莺,终于在红娘的诱导帮助下,战胜了并克服了她的外部环境和内在心理的矛盾。莺莺的生命的火花,没有熄灭,在红娘的帮 助下,生命的火花燃烧起来了。莺莺的命运,和大多数被压碎了的封建 时代的妇女命运不同,她坚持反抗一直到获得了胜利。她终于突破了她 的阶级限制,抛弃了虚伪和谎骗。她对自由和幸福的追求,获得了肯定 的结果:她挣断了看起来是那样牢不可破的封建的枷锁。胜利的是莺莺, 不是老夫人;胜利的是起码的做人的权利,不是封建的道德教养;胜利 的是自由、幸福和青春,不是封建阶级的腐朽、谎骗和衰老。王实甫的 现实主义的力量,不仅在于他勇敢地嘲笑了那个罪恶社会的腐朽、谎骗 和衰老,更重要的是:他强烈地指出了自由、幸福和青春的意义和道路。 这儿有一个问题:像莺莺这样的性格,如果没有红娘的正义的帮助,她 是不是能一直坚持下来,坚持到胜利呢?莺莺和红娘这两个性格,如果 对比一下,那一个性格更坚强,更有力量呢?实甫的伟大更在于:他不 仅足为典范地刻画了像莺莺这样一个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叛逆性格;更 重要的是:他极为真实地创造了红娘这样一个和封建统治阶级相对立的 劳动人民的性格。王实甫在劳动人民身上,看出了伟大的精神力量。

  (四)

  莺莺故事,元稹以后,迄今在人民生活中传述了一千多年。如果说, 在王实甫以前,这种传述的主要对象是莺莺,在王实甫以后,这种传述的主要对象却变成红娘了。红娘这一辉煌的性格,经过实甫的天才的创 作,不只在人民的传述中,即在舞台上,都压倒了莺莺,取莺莺的地位 而代之了。红娘这一性格,对人民生活的影响,对王实甫以后的古典文 学艺术的影响,是无比巨大的。莺莺在红娘这一性格的光辉的照耀下, 不得不自惭形秽的退居次要的地位,甚至是极次要的地位了。人民自有 其自己的爱憎和选择,人民从红娘这一伟大的性格中,认出了人民自己 的精神面貌。
  红娘是个什么人呢?红娘是莺莺的侍婢,是个奴隶。《借厢》一折, 张生说道:“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教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 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从良者,改变其奴隶身份, 使其能从“良人”之谓。“良人”是元代社会用来和奴隶对称的一种专 有名词。而奴隶要改变其奴隶身份为良人,在元代,是很困难的。元统 治中国以后,战争时期为元兵所俘虏的军民百姓,大都沦为了奴隶,因 之,在元代社会的结构里,奴隶成了被剥削阶级里的一个骤增的人数众 多的阶层。这一人数众多的阶层居社会的最下层,在人身上备受政府法 律和社会习俗的残虐。奴隶,不仅经济和政治上无权,连人身也是无权 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王实甫,从这一被压迫被残害的阶层里,认出了 人民的智慧和崇高的道德品质。王实甫正是概括了这一阶层的正义、勇 敢、智慧、机智、坦率和真诚,来创作红娘这一美丽的性格的。王实甫 对红娘的形体神态,在其全部著作中,是写得很少的。他只有这几句, 写到红娘的形体神态。
  大人家举止端详,全不见半点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的当。 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鹘伶渌老不寻常,(渌老是俗语,眼睛的意思。
  鹘伶,是形容她的眼睛像鹘一样的锋利。)偷眼望,眼挫里抹张郎。(用眼角斜了张生一 眼,有不在意和轻视的意思。) 这几句,如果较之对莺莺形态的鬼斧神工的刻画来看,真是很吝啬了。然而我们仍然是感觉着红娘较莺莺更美丽、更可爱。真正的美,不在形体,或者说主要的不在形体,而在性格,更重要的是性格。假使说, 王实甫是从多方面刻画了莺莺的美丽的形体,同样的,他是从多方面刻 画了红娘的美丽的性格。
  红娘性格的显著特征首先是在于她的正义性。在今天舞台上所表演的红娘,是从佛殿相逢起,就和张生眉来眼去的。然而这种眉来眼去, 是和王实甫的红娘这一人物完全无关的。这种眉来眼去的轻佻性格,其 实是后世诸公的再创作。在全部《西厢记》中,红娘不仅绝没有和张生 眉来眼去,相反的,她倒是经常嘲笑他,甚至非常辛辣的嘲骂他。《西 厢记》中,可以引起误会的只有《请宴》里的这几句:
  衣冠齐楚庞儿整,可知道引动莺莺,据相貌,凭才性,俺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但这是她误以为婚姻有成,因莺莺和张生的欢乐而自己也感动了的 时候讲的。即使是在这种欢乐的心情下,接着,她还是忍不住对张生加以嘲笑:
  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把头颅十分挣,迟和疾滑倒苍蝇,光油油耀 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红娘在和张生相见以后,虽然也曾随便和莺莺谈起过张生的可笑的傻瓜像,但她坚决地干预其事,却是从《寺警》,特别是《赖婚》以后才开始的。《寺警》以前,我们知道,红娘对张生是并不在意,甚至是 当面抢白过的。她是在目击了老夫人的无信,以及由于这种无信所造成 的莺莺和张生的真诚的痛苦以后,这才正义地挺身而出,为张生策划, 并诱导莺莺走上了她认为是正当的反抗道路。必须指出的是:今日舞台 上的红娘,在《寺警》的时候,居然也挺身而出,要代主受祸,同样是 对红娘性格的歪曲,由后世诸公妄改的。红娘固然是奴隶,但她却绝不 是奴才。奴才道德对红娘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查遍王实甫的原作, 我们在红娘性格中,丝毫都不能发现红娘有那种为主人的利益而尽其愚 忠的思想和行为。相反的,我们却在字里行间随处都可以看出她因为看 透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和虚伪,而无情地嘲笑她的主人,揭露她的主 人,反抗她的主人的那种勇敢的思想和行为。红娘的智慧,不仅是绝对 高出于老夫人,而且也绝对高出于张生和莺莺,高出于整个封建统治阶 级的任何人物。她一面同情和教导着张生和莺莺,因他们的痛苦而自己 也真诚的痛苦着,一面却随时都在非难他们,嘲笑他们,指出他们那一 阶级的虚伪、软弱习性和教养的可笑。当张生托她“寄简”,而世俗地 准备“久后多以金帛拜酬”的时候,红娘骂道:
  这个挽弓酸徕没意思,卖弄有家私。莫不图谋你东西来到此。先生钱物,做红娘赏赐。
  ——我爱了你的金资!
  “挽弓”,很多注释家都以为是“张”的拆字,但我却以为“挽弓 酸徕”,在元代社会生活里,恐怕是一句非常恶毒的骂人的口头成语。 译成现在的口头语,很难有相当的。也许鬼子和兔崽子相加,才能等于 这句成语的涵义。因为在元代社会,是只有蒙古贵族才特许挽弓射猎的。 至于汉人和南人,则不只射猎为法令所禁止,即私藏武器都是犯法的。
  然而红娘的正义,红娘的热心,并不是没有遭遇到困难的。她被张生用世俗的眼光侮辱过,被夫人毒打过,被莺莺冷句儿斥责和假意儿欺 骗过。她并不是没有感到做人之难的。
  (生)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箓,则是小娘子不肯用心,故致如此。(红)是 我不用心,哦,头上有天哩!你那个简帖儿里面好听也。
  这的是先生命悭,须不是红娘违慢。那简帖儿到做了你的招状,他的勾头,我的公案。 若不是觑面颜,厮顾盼,饶轻慢,先生受罪,礼之当然,红娘何干,争些儿把你娘拖犯! 你休呆里撒奸(装聋卖傻的意思),你待恩情美满,却教我骨肉摧残。他手掿着棍儿摩娑看,我粗麻线怎过针关。直待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
  虽说如此,但她却不怕“拖犯”,准备拄着拐帮忙的。正义所在, 百折不挠,这正是红娘的主要品格。
  红娘是非常富于机智的。对老夫人、莺莺、张生这样的人,她的眼 睛是犀利的。她深知这些人的教养和习性,因而很有预见性,能料事如 神。如果她有时故意不把事情说破,那是她的机智,她的忍耐,她的狡 猾。她的阶级地位决定了她,不能过分暴露了她的智慧。她深知对她们 的虚伪的社会属性来说,坦率是要害人害事,招灾惹祸的。《赖简》一 场,她是胸有成竹,早在料中的:
  若是见这诗,看这词,颠倒费神思,他拽扎起面皮道,这是谁的言语,你将来!这妮 子,怎敢胡行事,嗤,扯做纸条儿!
  事态的发展,果不出其所料。
  《拷红》一场,她也是胸有成竹,早在料中的。

  猜他那穷酸做了新婿,猜你个小姐做了娇妻,猜我这贱人做的纤头。你这些时春山低 翠,秋水凝眸。别样的都休:试把裙带儿拴,纽带儿扣,比着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 样的风流。
  (莺)红娘,你去那里,小心回话者。(红)我到那里,夫人必问到,兀那小贱人: 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教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这般问,如何诉休?——便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事态的发展,也果不出其所料。 红娘的机智和预见性,使她能以掌握事态发展的规律。她并不缺少勇气,她有足够的勇气来打破缺口。《拷红》一场,她料定了老夫人以 后,便给了她一个“知情的犯由”,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完全压服了老夫 人的威势,迫使她不能不从实际方面考虑其阶级地位了。
  红娘是不被信任的,她深知她并不被莺莺所信任。因之,在有些紧 急的当口,虽然她避免暴露,但却不能不坦率地点穿了她:
  你哄谁呢?你把个饿鬼弄的七死八活,却要怎么?怕人家调犯,若早晚夫人见破绽, 你我何安。问他甚为难,咱则撺掇得上竿,撤了那梯儿看。 有时,她也不得不这样真挚的表白自己:
  似这等辰勾空把佳期盼,我将角门儿一世不曾牢拴。愿得做夫妻无危难,您向筵席头 上整扮,我做个缝了口的撮合山。
  有时,她又这样激切地劝说着莺莺: 小姐,你性儿忒惯得娇了。有前日的心,那里有今日的心来! 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那一遍听琴时,清露月明间,向晚不怕春寒,几乎险被先生馔。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隔墙儿险做望夫山。
  然而,红娘仍然是不被信任。虽说仍然不被信任,但她却仍然要撮 合到底。她深深地懂得莺莺,懂得莺莺的巧语花言和愁眉泪眼的深意。 她一面嘲笑着莺莺的软弱,一面同情着莺莺的痛苦。
  当莺莺居然有胆量写下了那著名的“月明三五夜”的情诗时,红娘猜疑起来了。深知莺莺心性的红娘,不信莺莺在此时此刻竟会有这样的 勇气。当物证具在,不由不信时,她虽对莺莺的口不应心讽刺嘲笑了一 番,虽对自己的不被信任不无微辞,但其后,却真心诚意地为莺莺的勇 敢而兴奋欢快了。
  张生,你见么,令夜一弄儿风景,分明助你两个成亲也。 你看淡云笼月华,似红纸护错蜡。柳丝花朵垂帘下,绿莎茵铺着绣榻。 良夜迢遥,闲庭寂静,花枝低亚。他是女孩儿家,你索意儿温存,话儿摩弄,性儿浃洽。休猜做路柳墙花。
  但红娘并没有错,她对莺莺的勇敢有所疑猜,是很有根据的,事到 临头,莺莺果然赖起来了。
  然而她对这些意料中的困难,是蔑视的。事情越困难,她的决心越 大,越要坚持下去。她的性格是这样:不达到胜利,是决不休止的。她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决心呢?她下这样大的决心是因为老夫人背义:“将 人的义海恩山,变做了远水遥岑。”为了莺莺的痴情:“脂粉香消懒去 添,春恨压眉尖。”“背地里愁眉泪眼。”为了张生的志诚:“尸骨岩 岩鬼病侵。”眼看就“断送了他命也。”一句话:完全是为了正义。实 甫正是从多方面深刻地刻画了红娘的性格的正义性,以反衬封建社会的 非正义性的。至于红娘自己,是不是也像张生特别是像莺莺这样的娇情做作呢?不,她要坦率得多,倔强得多,勇敢得多。 她和他们,正是两样的人。 以她自己的尺度,她很不满意他们的娇情,他们的装模作样,他们的懦弱,他们的不坦率。《传简》一折,红娘在精妙地形容过张、莺二 人“一样害相思”的情景以后,自思道:
  方信道才子佳人信有之。红娘看时,有些乖性儿。则怕有情人不遂心也似此。他害的 有些抹媚,(抹媚即装相,是装模作样的意思。)我遭着没三思,一纳头安排着憔悴死。 这儿,红娘是说,这些乖性儿,这些装模作样,只有出身于封建统 治阶级的才子佳人才会有,今天我才信了,想必是有情人不遂心都像这 样。但我,我非才子佳人,要是我遭着,就没三思,又何必装模做样?
  老老实实地安排着去死就是了。 莺莺第二次传简,送了个药方儿,暗约张生相会时,红娘不满道:
  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宁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何 须的诗对会家吟?! 这儿,红娘是说,如果真心相爱,又何必这么装模作样呢?
  《赖简》一折,莺莺忽然发怒,张生羞惭无言的时候,红娘给张生 壮胆道:
  张生,背地里硬嘴那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番,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没人处则会闲磕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意西厢下,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
  香美娘,是红娘自况,花木瓜,形容张生。张生的志诚,在这儿, 据红娘看来,已到了怯懦的程度。而这种怯懦,红娘是很看不上眼的。 从这里,就产生了红娘对张生和莺莺这两个性格的尖锐的嘲笑和讽 刺。因为红娘看透了他们,深深懂得他们,所以她的嘲笑和讽刺是异常 辛辣的,深刻的,切中要害的。对莺莺,她主要的是嘲笑她的“假意儿”、 “乖性儿”,这种嘲笑的社会意义,我们已经一般的接触过了,实际上 是充满字里行间的,我们用不着再重复这一点。现在,我们来看看,她对张生的嘲笑,主要的针对什么?
  她无疑是极真挚的同情着张生的。但这种真挚的同情却禁阻不住她 对张生的习性进行嘲笑。她的嘲笑主要是针对了张生的儒家的教养。她 在佛殿和张生初见时,就忍不住针对了他这一点对他进行了嘲笑。其后, 随了戏剧情节的向前发展,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对张生的这种教养进行嘲 笑。我们且随手举几个例子:
  张生,你过来跪着,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何干? 不是俺一家儿乔坐衙,说几句衷肠话。只道你文学海样深,却原来色胆天来大。 张生,你知罪么?(生)小生不知罪。 做得个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你是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去跳龙门,到来学骗马!
  甚至是张生一病郎当,她去探视时,也禁不住对他这一点进行揶揄:
  (红)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个傻角。 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则向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从海棠开
  想到今。 自审为邪淫,看尸骨岩岩鬼病侵,畅道秀才从来恁。似这般干相思好教撒吞,(扯淡的意思,圣叹注吴音曰:吃屁。) 功名早则不遂心,婚姻更反吟复吟。

  她甚至在夸奖他的时候,也忍不住要讥嘲他。壁如她在夸奖了张生 的构思之速,才华之巧以后,忍不住就说:“虽是些假意儿,小可的难 办此。”
  张生的特点是诚恳,缺点是懦弱无胆识。红娘对张生的懦弱,有一 个非常精确的判语,叫做“银样镴枪头”。“银样镴枪头”者,中看不 中用的意思也。这用来形容张生很精确,用来形容封建社会那一般有着 张生似的善良的、诚恳的天性的读书人,岂不也是很精确的吗?
  火一样的嘲笑,是红娘性格的特点。这正是封建社会里劳动人民的 普遍的性格特点。具有伟大的智慧的我国劳动人民,用辛辣的嘲笑轻蔑 着反动的统治阶级。嘲笑,体现着我国劳动人民的乐观主义精神,是我 们的民族性格的一部分。王实甫正是通过了这种对封建社会里的上层统 治人物的火一般的嘲笑,深刻地、真实地、具体地在红娘的性格中,反 映了劳动人民性格的坚强、勇敢、智慧和正义性的。
  王实甫在《拷红》一折,突出地夸张了红娘这一性格的辉煌的胜利。 不只是对老夫人,也是对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胜利。勇敢战胜了懦弱, 新的观念战胜了腐朽的观念,正义战胜了非正义。作为一个忠实于现实 生活的现实主义艺术家,王实甫非常真实有力地表达了这一场社会性冲 突的胜负。
  红娘的艺术形象,深刻地体现着在封建社会里我国劳动妇女的美丽的性格。因之,她不仅在整个封建社会里,洞烛着青年男女的良心,鼓 舞着青年男女们反抗的热情和勇气,即在我们的时代,也仍然有其普遍 的意义。红娘,是我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所创作的不朽的形象之一, 有着典范的意义,将永远为人民所珍爱

  (五)

  惠明下书时唱道:
  那厮掳掠黎民德行短,将军镇压边廷机变宽。他弥天罪,有百千般,若将军不管,纵 贼寇四骋无端,便是你坐视朝廷将帝主瞒。若是扫荡妖氛,着百姓欢,干戈息,大功完, 歌谣遍满,传名誉,到金銮。 这分明是实甫自己的歌唱,这是他对他所处的那个黑暗时代的控诉和向往。在《惊梦》中,与此相呼应,莺莺唱道:
  硬围着普救寺下锹橛,强当住咽喉仗剑钺,贼心肠馋眼脑天生得劣。(卒云)你是谁 家女子,夤夜渡河。休言语,靠后些。杜将军你知道他是英杰。觑一觑着你为醢酱,指一 指教你化┅血,骑着匹白马来也。
  很明白,这是实甫的希望,理想和寄托。 然而用不着这种表白,我们依然能够从《西厢记》的具体形象的描写里,认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面貌。王实甫是高出于他自己 的时代的,他控诉,嘲笑,指责了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里, 他认出了敢于与之对抗的先进力量,并十分雄健有力地歌颂了她们!
  王实甫是属于人民的。
  (原载《人民文学》1955 年 10 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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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肖旭 <西厢记>的语言艺术一向是为人所称道的,明代王世贞在<曲藻>中称<西厢记>北曲"压卷"的作品,也有人说<西厢记>的语言像& ...

  • 范仲淹这一首词,开篇就是流传千古的名句,后被《西厢记》化用

    范仲淹作为北宋一代名臣,身兼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等多重身份,导致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用在文学创作上,流传到今天的词仅有五首,但每一首都堪称经典.在范仲淹流传下来的五首词中,温柔妩媚的词作占了一半以上,这 ...

  • 日近长安远:尹桂芳《西厢记》(下)

    <西厢记>张生出场时一大篇旅游心得,告一段落时唱道"日近长安远". 此典故出于<世说新语>,说的是晋明帝小时候,元帝逗他:长安远还是天上的太阳远?明帝回答: ...

  • 吕方平‖西厢记行

    西厢记行 文/吕方平 早就听说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区的西厢村值得一看,这次我们跟随"喜出望外"驴友群踏上了驴途. 西厢村是莱芜茶业口镇卧铺村的北邻.我们的起点自然选在了卧铺村.正是樱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