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其他医院拒绝的病人,脸上露出笑容
1
周末晴好,去公园慢跑,正走着,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地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举目四望,一个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女性正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有着六分惊喜,四分惊疑。忽然,她从椅子上直窜起来,一边迎面朝我快步走,一边挥手大叫着我的名字。短短几秒的时间,她便走到我面前,热情四溢地看着我:“记得我吗,杨医生?刚才看到你的背影就觉得有点像,原来真的是你!”
我亦回以客气一笑,看样子,她是我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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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激动,有些手舞足蹈地叙述着与我的往事。三言两语下来,我才弄清楚原来生病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去年她父亲因为重度肺动脉高压跑了许多医院,但都没有结果。直到找到我,才彻底治好。
经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曾经救过这么一个人。是了,那场手术凶险异常,令我印象深刻。不过更令我难以忘怀是,还是他父亲在手术前对我说过的话——“杨医生你给我做嘛,就算治不好出事了,我保证不怪你,我可以签字。”
2
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又是一个周一的门诊日。
我刚在诊室坐定没多久,就看到一大家子彼此簇拥着,几乎是挪进了我的办公室:两个古稀老人,一双不惑之年的儿女,年龄都不小,每个人脸上还带着愁容。尤其是被女儿搀扶着的老先生,更是呼吸急促,面容扭曲,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显然,要看病的正是他。
我赶紧招呼他们坐下,然后接过老先生儿子递来的一大沓材料。摆在最上面的是老先生的心超检查报告,刚在我们中山医院做的,隐隐约约还散发着一股油墨味儿。我一眼扫下去:二尖瓣后叶大面积脱垂,极重度二尖瓣返流,返流束宽度2厘米。
嗯,舒了口气,这个情况虽然修复起来有点难度,但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在心中暗想着,接着浏览报告单。但很快我的心就被吊起来了,因为接下来几页上写着,老先生的重度肺动脉高压竟有113mmHg(正常值因该在40 mmHg以下),肺总阻力也达到了10wood单位!这超过正常值数倍!说是爆表也毫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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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着眉,赶紧再往下翻几页,摆在心超报告单下面的是上海另外一家大三甲医院两年以前的出院小结,他们的心外科水平极高,然而上面也写着令人一窒的话语:“患者重度肺动脉高压,手术风险极大,建议保守治疗。”
难怪……这下我算是理解他们一家的愁容了,2年前就被另外一家著名医院“判了死刑”,不给做手术,只让保守治疗。但保守治疗的结果就是这些年来老先生还是难脱沉疴,稍微动一下就不舒服、气急,生活质量肯定极差。
恰好这时,老先生又闷闷地大喘了口气,我抬眼看了下老先生,轻轻放下报告单,又拿起闪着银光的听诊器贴在他胸前。一阵强烈而粗糙的杂音喧嚣着传来,像是一个态度嚣张的恶鬼在舞旗擂鼓,向我挑衅。
老先生的呼吸依然急促,他目光浑浊地看着我,而他的家人也神色紧张,攥紧了手屏气凝神地盯着我,像是在等待着宣判,又像是心里早有答案,却可怜巴巴地在等待奇迹出现。
我有些于心不忍,垂下眼帘躲开他们期待的目光。老先生的情况很复杂,我也需要在更多的思考后才能做出判断。此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只等着我开口打破这令人压抑的平静。
忽然,老先生自己开口了:“杨医生你给我做嘛,就算治不好出事了,我保证不怪你,我可以签字。”
嗯?闻此,我有一刹那愣住了——有些不高兴他这么说,因为手术失败是很麻烦的,这还没做手术呢……但我又能从话里感觉到他对我的信任和他的痛苦。我有些可怜他,毕竟来看病肯定是希望治好的,他这么说,大概的确是因为保守治疗这些年来,钱花了不少,但始终没好,他肯定也绝望了。或许,我的确是他们一家最后的希望了。
心里许多念头闪过,但最终我还是想:好吧,那就试一试,帮帮这位老先生!
3
很多时候,看病就像破案,同一个结果可能由完全不同的因素造成,我们医生要做的,就是通过各种渠道掌握充足的线索,直至最终找到“幕后凶手”。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弄清楚老先生重度肺动脉高压的原因是什么。
是极重度二尖瓣返流吗?的确,重度的二尖瓣返流会造成肺动脉高压,但是高到110mmHg,阻力爆表的情况实属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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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合并其他导致肺动脉高压问题吗?如果是合并肺动脉栓塞,是可以通过肺动脉CTA排除的,但是否属合并原发性肺动脉高压,比较难判断。
我思索着,同时仔细向老先生一家询问既往病史,就像侦探询问证人一样,试图从话语中找到那难以捕捉的蛛丝马迹。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原来老先生心脏杂音多年,而且返流程度非常严重。加之医学上的“一原论”理论要求我们尽量以一种原因解释患者的病情。所以综合来看,老先生同时罹患两种导致肺动脉高压的毛病的机会几乎没有。
那么,我可以大胆推测了,应该二尖瓣严重而且长期病变造成肺动脉高压的可能性大。
大胆推测,小心求证,但我还得让老先生做个CT,来彻底排除外肺动脉栓塞的可能。只有把这些都做了,经过严密的证实,才能让真正的“犯人”落网。
很快,结果出来了,和预想的一样,肺动脉CTA没有发现肺动脉栓塞,那么老先生的病因确定了,就是二尖瓣重度返流,而这个是我们可以通过手术解决的,老先生还有救!
赶紧和家属讲清楚病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通过二尖瓣修复手术,我们可以去除肺动脉高压的原因,从而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老先生一家欣喜至极,握着我的手,浅灰色的眼里有一道淡淡的光,喃喃着谢谢。我也替他们开心。同时考虑到老先生心衰严重,当天就把他收入病房,做术前检查。
4
手术麻醉开始前,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先给老先生做了有创伤的肺动脉漂浮导管,这样就能准确直接地测出他的肺动脉压力和肺血管阻力。
然而老先生的情况实在太差了,在计算结果的过程中,监护仪竟然直接发出尖锐的报警声,真正的爆表!屏幕上显示着令人咋舌的数字,他的肺血管阻力大于最高值10个wood单位,更精准的经食管心超也显示,二尖瓣后叶大面积脱垂,返流程度极为严重。
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开始手术,令我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紧张,但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也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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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准备开始手术吧。”我深吸一口气,对麻醉师说,似乎又是在给自己下令。手术室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纵使不见炮火,但一样生死攸关,步步如履薄冰。
第一步,麻醉师要用药让让老先生的肌肉放松,睡着,然后进行气管插管。这里的难点在于诱导过程中的用药会有轻微的心脏抑制,一般的病人是没有问题的,但对于老先生这种本就站在悬崖边上的病人,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注意诱导时的血压,尽量少用麻醉药,提前用上肾上腺素。”我再三嘱咐麻醉师,尽管她早已准备好一切。老先生被注射了最小剂量的麻醉药。很快,他的血压就开始下降,肺动脉压力开始逐渐上升了。
我和麻醉科的医生眼睛紧紧地盯着监护仪的屏幕,监护仪上的数字一增一减地变化着,麻醉师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手里握着几只抽满了强心剂的针筒,一边用药一边观察着老先生的血压变化。
终于,老先生的动脉压变成了70mmHg,而肺动脉压力飙升到120mmHg,彻底“反超”!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如果老先生的心率再下降,他的血液循环就会被彻底“憋住”,心跳也将立即停止!
我万分紧张地站在病人旁边,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计算着,准备随时冲上去抢救,给他做胸外心脏按摩。还好,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老先生的血压终于止跌回升了。
“快快快!”顾不上大喘一口气,我那带着微微的颤抖的声音打破了紧张到极点的手术室,“赶紧消毒,铺无菌单子,开胸!”
一瞬间,手术室里像被按了快进键,所有人又高强度地忙碌了起来。我用最快的速度常规正中切口,显露出老先生的心脏。他的心脏涨得厉害,肺动脉比主动脉还要粗,手指摸上去,张力和主动脉相差无几。
“快,缝主动脉荷包,建立体外循环”我对器械护士低声说。手术室里面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护士把器械递到我手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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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体外开始吧,呼吸机关掉,灌注停搏液。”我低声和体外循环师、麻醉师沟通着。现在,体外循环师接管了麻醉师的工作,人工心肺机临时代替了老先生的心肺,卖力地“工作”着,老先生暂时安全了。但距离手术结束还远着,前方还埋伏着很多凶险和危机。
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解除二尖瓣的返流。切开右心房,房间隔,老先生病变的二尖瓣显露在我面前,正如超声所示,二尖瓣后叶大面积脱垂,情况非常严重。
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置换人工瓣膜,手术简单,效果确切。但从长期来看,人工瓣膜的效果肯定还是不如修复,对老先生最好的办法肯定还是修复。然而,修复瓣膜极其麻烦且危险,如果修复不成功,再置换就会增加手术时间,也就意味着手术风险增加,对我非常不利。
怎么做?怎么选?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万个念头,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候可以两全其美,有时候对患者好了自己却要担风险,这就得看医生到底选择了私心还是良心了。
但信任我的患者,我想对他好一点。
没有过多的犹豫,再次仔细探查患者的瓣膜后,我很快地就决定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为信任我的老先生考虑,给他一个机会。而且比较天时地利的一点是,老先生瓣膜的脱垂部分已经变得比较累赘了,也给修复创造了点便利条件。
“给我弹簧持针器,5个零滑线。”我用最简单确切的方法直接把脱垂部位缝合起来,然后嘱托器械护士进行打水测试。水经过经过瓣膜进入左心室,滴水不漏,而且瓣膜的形态也很漂亮——瓣膜修复的结果竟比我预估还要好!我与助手朱医生无言对视,露出心领神会的默契笑容。
美!太美了!我有些小自豪,是我创造了这么完美的瓣膜修复,也是我又一次地挽救了一个挽救了一个家庭的不幸。
6
接下去的手术过程就很常规了,放置成形环,关闭房间隔,三尖瓣修复,开放阻断钳,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阻断时间?”我侧身问身后的体外循环师。
“41分钟。”她干脆利落地答。
还好,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复好了两个瓣膜,我已经为老先生的恢复创造了最好条件,对得起他以命相搏的信任了。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舒展开,这时我才感到一股浪潮般的疲倦向我沉重地扑来,但我还不可以放松,因为接下来还要超声再次确认瓣膜修复的状况,最重要的是确保老先生的心肺能脱离体外循环机独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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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自动复跳以后,心超确认了,原来病变严重的二尖瓣未见返流,开放充分,功能完美。
很好,紧接着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帮助老先生脱离体外循环。
我和麻醉师,体外循环师密切交流着,强心剂,降低肺动脉压力的药物全部就位,呼吸机全力支持,体外循环的流量逐渐的减小,从4升递减到2升。
“心脏涨吗?”体外循环师问道。
“可以,跳得不错!”我的声音些许上扬,“继续减流量,麻醉师药再加一点。”
监护仪上的数值也一点点变化着,老先生的血压慢慢上升到100mmHg了,肺动脉压力80mmHg,血氧100%,不错。
“停下来试一下吧。”我冷静道,并嘱托麻醉师注意看着点。
“好,体外停了!”灌注师大声道。
事情果然没那么顺利,体外一停,老先生的的血氧饱和度很快就从100%下降到96%,而肺动脉压力从80mmHg开始逐渐升高了,90mmHg、100mmHg……又超过了主动脉的压力,心脏又慢慢涨起来,手术室又进入了紧张时刻——看来现在还停不掉体外循环。
但这个结果还算在我的意料之中:老先生重度肺动脉高压,是长时间的二尖瓣返流造成肺淤血导致的,尽管手术解除了二尖瓣返流,尽管有体外循环帮助,但肺血管的病变肯定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
我无奈地皱皱眉:“体外再开始吧,放空心脏,让他再休息一会。”
“我去把一氧化氮取过来吧。”麻醉师说。
终于,经过半小时的辅助循环,加上一氧化氮降低肺动脉压力的加持,老先生的心脏跳得越来越轻松,肺动脉压力也停止升高。体外循环可以停下来了,手术顺利结束,老先生平安回到监护室。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赶到医院。
监护仪的反光映照出我有些疲惫的身影,但我却忍不住扬起了笑容,因为老先生的血压已经恢复到120mmHg左右,肺动脉压力已经降到42mmHg,尿量也很多——这说明心脏的功能很好,外周脏器得到了充分的灌注,手术彻底成功了!
杨成医生供图
与此同时,见是我来,老先生的子女都迅速地围了过来,急迫地向我询问亲人的情况。
我点头:“放心,手术做好了,没事的。”然后走到老先生床旁,出声唤他的名字。
“嗨,醒醒!”
老先生由半寐醒来,睁开眼看着我。一缕阳光撒进监护室,照在这个曾经被别人判了“死刑”的老人身上。由于气管插管,他不能说话,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绝处逢生的喜悦。
“怎么样?治好了,没出事,不怪我吧?”想起手术前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半分戏谑半分自豪地开玩笑,早想把这句话还给他了,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老先生眨眨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想我们都懂得彼此的意思了。我微笑着抓住他的手,有些粗糙,却温暖而有力,这股生命力让我感到心安和骄傲,又把一个病人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九死一生,我得替我自己鼓个掌,也得替老先生鼓个掌——是他们一家对我的信任鼓励着我,是大家一起努力才有了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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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停了下来,一切又回到此刻——美好的周末,使人惬意的公园。
“老先生最近还不错吧?”等眼前的阿姨说完,我寒暄道。不,不应该称呼她为阿姨,而应该叫她老先生的女儿。
“谢谢杨医生关心,很不错,他一直挂念着你,说你帮助我们家好多!”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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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衷替他们一家感到高兴,也慢慢小幅度活动起来,准备告别这位“旧友”,继续我的周末慢跑。
公园里有群鸟啁啾,有绿荫环绕,有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都透露着生命的活力,令我感到心中像是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使我充满了热情。
我如此热爱我的职业,尽管它时常令我身处险境,担当风险,但我依然热爱这种救死扶伤的感觉,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正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热爱生命,热爱美好。
轻盈的脚步缓慢而平稳地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我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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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