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烟

生命如烟

一

后市街的银杏树慢慢吐黄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我幼时的玩伴丽运回家了，几乎全村人都在她家帮忙。母亲也刚从她家回来，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里满是伤感：“女儿啊，丽全身肿了，都是乌青的，就这几天的事了。你爸爸也在她家帮忙打扫屋子。”

母亲又问，“你每个月都去检查身体的吧？一定要听医生的话，身体养好。”

母亲的话，在这个冬天里来得迅急。如有一股电流，击穿了我的全身——丽暑假的时候看起来不是还好好的吗？说好了要去看她，还以为……

我在房间里整理衣物，要带去军校与孩子们同住一个星期。我盘算着，要不周末回去一趟，看一看吧……

她的样子？二十多年未见了。

她在我的生活里，依旧是小时候的模样。

她家临溪而居，父母做香菇生意，两间瓦房，装修精致。在那个年代，当属村子里的豪宅。我们去远房伯父家，要路过她家，我们就朝他们家屋里看一看，里面摆放的精致物件到底是怎样的。她和她的父母就在门口笑盈盈地唤我们：“来玩啊！”

母亲常说，你看，他们家的屋子哦，盖得真好。

丽，就像村子里的皇宫中的公主。

她的脸上，从未出现过伤悲的神色。暑假，小村里的人们如同溪流一样汇聚到坑儿外，那里有石凳子，溪流缓缓过，蛙鸣阵阵，蟋蟀声声，我和丽、芳、钗等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开始了晚间的歌唱。丽不爱唱歌，但她喜欢和我们一起，从每一条小路走过，一直走到他们家亮堂堂的屋子里。她从柜子里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看得我们眼睛发亮。

“吃，一起吃。”她总是笑眯眯的。

二

读初中后，我高她一届。很快，我读了师范，她初中毕业后，就到温州与父母一起做生意去了。彼时，通讯不畅，未有联系。每年过年，小村子里热闹起来，坑儿外的那条石凳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极少再见到她了。

信息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他们一家在温州安了家，看样子是不会回到村子里。了

后来，母亲又说，她结婚了，是入赘，丈夫是丰垟人。

又后来，母亲又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她的父母可高兴了，因为父母那一辈只生了两个女儿。

我不知几年后才见到她。再次见到她，距离我师范毕业已经几年过去了。她的眼睛变得很美，据说割了双眼皮。她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儿子。她还是笑，微微地笑。笑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花，来玩啊。”她轻轻地说。我有点恍惚：到底几年没见了？这次见了，下次又会是什么时候？她在温州，我在几个学校之间辗转，她回来了，我不在家；我回来了，她却从未出现过……

几年了？数不清。就连结婚这样的大事也错过了。

又过了几年，母亲告诉我，她离婚了，儿子给她，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未再嫁，前夫很快娶了别人，生了一个女儿。

又过了几年，姐姐和嫂子告诉我，她生病了，去上海医治，是不治之症，花了很多钱，还瞒着父母的。

三

母亲是在后市街的银杏树叶黄得发光的时候告诉我一个信息的。她说，丽那天早上十点钟走了。

母亲给我的微信留言，我听了第一条，就不敢再听第二条。我在军校，我的身边还站着好些人。我听完第一条信息，连忙把手机放进口袋。我知道母亲第二条说的话一定是一样的。母亲会说，女儿啊，你身体好吗？可怜啊，丽那么年轻，听说生病后还瞒着她母亲，她母亲一辈子不安啊，女儿啊，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啊，丽的前夫这几天也每天都在帮忙照顾丽，看着心疼啊，她的前夫也在哭……

母亲喜欢把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

那个年少时候的玩伴，怎么就走了？走得轻飘飘的，就如同一张秋天的落叶，没有声息地走了？

留在世间的悲痛，却真的地动山摇了，父母的，孩子的，姐妹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那个来不及回去看她一眼的小时候的玩伴的……

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子这几日人会很多。村子里一定满是叹息，苦痛，同情，伤感……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对逝去生命的人的无限哀愁……我一次又一次地幻想她母亲的伤痛，每一条皱纹里，都带着凛冽的疼痛，父母的人生走进了寒冬……

这种疼，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知道。

这种疼，是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疼痛，且没有止境，有始无终。

四

童年玩伴的病逝，意味着那一代人的生命进入另一个阶段。

丽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那条线上，不会再出现新的内容。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她上一条微信，应该是一个多月前一张谁生日的照片。她的微信个性签名写着：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曾经我以为……

不知她签下这句话时，内心走过了怎样的风暴。

小时候的玩伴，在三十年间里各奔东西，遥遥未见，也因了她的逝去，突然又有了音讯……

大家还是那个小时候光着脚丫扯着嗓子喊叫的人吗？

那些年，坐在坑儿外的石凳上的人，又有谁是一路看着我们长大的？

这个冬天，楼下的银杏树黄得真是匪夷所思啊，那么新鲜，那么耀眼。我拍了一张又一张，明晃晃的，存在手机里。

丽，这个冬天，我的微信朋友圈为你戒掉后市街的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