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 : 一颗平常心,佳人永相见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传闻,这是苏轼临终前写给小儿子苏过的一首诗。当时他听说儿子即将赴中山,任职通判。究竟写于何时何地,我想不是关键所在,重要的是文字本身传达出的哲思与启示。
正如你所见,这首题为《观潮》的七言绝句,在表现形式上具有一大特色——首联与尾联完全相同,一字不差。虽然一字不差,两者寓意却是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看来苏仙真的很眷恋庐山,拜执权者屡次惩罚所赐,他一生东飘西荡,踏过千山万水,山山水水的诗文写下不少,关于庐山的极多,也最为经典。
雪泥鸿爪,是他对生命的俯瞰。
庐山峰岭,是他对人生的远观。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诚然,人生如旅,只能正着向前走,要认清它,却只能倒着去回首。就像这首《观潮》,许是他在人间颠沛流一个甲子之后做出的思想总结。
他说,回想这一路走来,要属两个地方的景致最让人印象深刻,一处是庐山的空濛烟雨,一处是浙江的壮观潮汐。没去到那里的时候,心心念念,觉得假若不去看一看便成此生遗憾。等到真正去往那里,看过,观过,又觉得如何呢?
道理无需明言,诗意美在含蓄。最后一句读来很是玄妙,寓意究竟为何?
对一样事物深怀在心,放之不下,没有获得时,它显得那样独特、新奇,令人魂牵梦萦。终于有一天,靠近了它、获得了它,却忍不住叹息——原来也不过如此。
生活是一个在试错、犯错中吸取教训、积累经验的过程。“原来不过如此”的情况遇得多了,你开始变得聪明起来,学会在可能的后扬之前不妨先抑一下。你提醒自己: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从来不觉得王子和灰姑娘在经历曲折之后走进婚宴殿堂就算完美收场,也不认为林黛玉没嫁给贾宝玉属于人间憾事。嫁了,揭开了红盖头,乱云飞渡中探索了无限风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日日夜夜如此这般,难道不会产生“不过如此”的念头?他们明白如何避免“不过如此”的产生吗?
正因这样,世上大部分痴男怨女被钱钟书看穿:“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其实,想在眷属之后不厌倦、未能眷属也不悲哀,办法并非没有。那应该正是苏东坡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庐山烟雨浙江潮。”
我不来看它,它是如此,我来看它,它依然如此。我未曾拥有时,它是那般,我拥有后,它依然如故。孩童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因为无欲无求,老年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是因为已经明白欲之虚空。
社会喧嚣纷扰,尘世光怪陆离,所谓修行,最难的大概是保持一颗平常心。木心说,能做的事就是长途跋涉之后的返璞归真。璞,即是平常心。真,应是迷失之后重新寻回的自己。
平常心,就是平静如水、没有杂念、不做比较的真心。
以前觉得它寡淡无奇,而今才知标新立异易,删繁就简难。湖水原本平静如镜,风乍起,它被吹起皱纹,投入石子,它便激起涟漪。却忘了春风、石头,都是身外之物,更是心外之物。
苏轼无论被贬何地、置身何种处境,都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安之若素。晚年时,他被贬到岭南惠州。有一次,他独自在嘉佑寺附近散步,走着走着,感到疲惫,抬头望望,供人歇息的亭子还有一段距离,不禁有些气馁。没多久,他灵光乍现,突然对自己说了一句:“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是呀,这里有什么歇不得的呢?难道一定要走到亭子里,才能歇息么?想到这里,苏东坡觉得自己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这种人生观,贯穿苏东坡一生。所以,他能够做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得与失,成与败,痛苦与欢乐,艳阳与风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却一样都是逆旅的风景。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是大多数有情人在眷属之后遇到的难题。得到之前,顾盼神飞,辗转发侧。得到之后,激发远退,慢慢的,感觉人就变了,情也淡了,最好的时光似乎只能停留在从前,任流年红了樱桃又绿芭蕉。
人生漫漫,初见却是转瞬,就像高潮之前还抱有幻想与期待,潮退之后只剩下是一句“洗洗睡吧。”
苏东坡被贬惠州时,已近花甲之年。随同前往的除了儿子苏过,还有第三任妻子王朝云。
在惠州的西湖湖畔,他和朝云过起参禅问道的佛系生活,他还把她称作“天女维摩”。有一年端午,朝云梳妆打扮,五彩丝线缠绕在手臂上,微步款款。苏东坡为她写了一阙词,最后一句让我读之倾心:“佳人相见一千年。”
眼前有美,心里有爱,怎能不想与她朝朝暮暮天长地久?
这种相待千年亦如初见的审美,不正因为苏仙悟得了“庐山烟雨浙江潮”的真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