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槐愿
槐愿
李医生拿着花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她很忙,实际上什么也没做。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有的豁了口,有的缺了沿,她把它们提起来又放下去。它们是一堆废物,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倒是很会占地方,把花也挤兑死了。
刚下过雨,空气很潮湿,阴沉的天空下有一层轻雾,很淡,淡得伸手便可拂去。金银花开在藤上,花期接近尾声,香气里似乎带着愁。一株枝叶浓密的槐树缓慢地滴着水珠,它们碰上泥里的一片破瓷片,啪啪地碎,溅在李医生的裤腿上。
李医生顶着一身氤氲,面对一丛珠兰直叹气,那些稗子似的花粒落了一地,幽香也随之而去。“早间都是好端端的。”她无可奈何道。早间她刚在自家的诊所里为病人看完病,前夫便找上门来,仍旧提起那件令人尴尬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有人照顾总是好的。”他讪笑道。“我给儿子打个电话商量商量。”她拨通儿子的电话,却碰了壁,儿子态度坚决地说,“他脸皮可真厚。你要是答应了他,你就是自己挖坑往里跳。”
“儿子不同意。”她对前夫说。前夫失落地告辞,她觉得过意不去,送给他一些价格昂贵的保健药品。“我不用吃这些。”前夫不好意思地推辞,脸上带着内疚。可他最终还是提着一口袋药品,拖着七十岁的松弛肉体怅然离去。
他真是老了,全然不见年轻时候的英姿。李医生忽然有些可怜前夫,又一次拨通儿子的电话。儿子不耐烦地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二十年前他说跟你性格不合,二十年后又说还是你好。什么东西!只怕是图你的房子。你现在身体不好,小心他给你饭里下药。”李医生吓得扔了电话。
她坐在沙发上苦苦捉摸,仍然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那个女人比他小二十岁,妖精般的,不出问题才怪。可是他拿她没办法,他老了。李医生摸摸额头的皱纹,自己竟然独居了二十年?这房屋,这院落,阴森得像是囚笼。
与那个女人离婚后,他被赶了出来。他能够住在哪里呢?李医生有些心悸。
他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都这把年纪了,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她吞下一粒能够软化血管的维生素C,感觉腿有些麻,视力也在减退,糖尿病就像是悄无声息的蜗牛,慢慢爬噬人的生命。
唯一的儿子在国外工作。儿子说他没有这个父亲。李医生开始抽泣,丝丝缕缕的怨恨从心间升起。是啊,凭什么要接纳他?
好蹊跷。真是没理由。二十年了,除了认得他的轮廓,根本就像一对陌生人。李医生摸摸自己的床想,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多舒服,可以横着睡,竖着睡,大字形地睡,翻来覆去地睡。倘若他回来,还得听他打呼噜。
他说得也对,儿子不在身边,要是有个病痛,他能照顾我。
咳,儿子的话危言耸听。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阴险狠毒的人。何况他都七十岁的人了,还下什么药,谋什么财呀。说不定他比我先死,还得为他料理后事。可这都二十年了,凭什么?
槐树的枝头结着一串串白花,一只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一个积满雨水的大花盆摆在院落的一角,像是一个长着浮萍的微缩池塘。李医生拿着花锄在花盆旁边蹲下,发现槐树下的泥土里有很多松软的蚂蚁洞。那些小东西常常爬进屋里作祟,她总是用驱虫剂杀死它们。这一次她开始挖土,想要一举端掉蚂蚁的巢穴。
不久,蚂蚁仓皇四散,李医生却仍然认真地挖着,直到夜色渐浓,手臂酸痛,那个坑已可装下一个人。
我都六十六了……有一阵子她心绞痛,所以转眼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把大花盆里的积水倒掉,费力地把它挪进坑里。她摘了一些香甜的槐花放进花盆,自己也抬腿跨了进去。
如果今晚下雨,就不要他来。如果今晚不下雨,他就来。从一数到一千,如果有邻居来看病,我就跟他复婚。如果没有邻居来看病,我就不跟他好。如果明天他不来,就再也不要他来了。如果明天他还来,那就好好过日子……
她盘着腿闭着眼直着腰,坐在清香袅袅的槐花上,就像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