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二）：路上
本文作者：黄金亮
车出北街，视野慢慢宽阔起来。九月的乡村，显出几分寂寥和凝重，车窗外的山川田野，从两边不断被抛在脑后，路边的树枝随风摆动，落叶萧萧而下，我的思绪也随着纷飞舞蹈的黄叶飘散开来。
我妈说自古没听说种地能发了财的，这话也对也不对。她说的自古其实就是她个人成长的经验，就是从解放以来，由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一大二公的经验。这几十年实行计划经济，实行户籍制度，实行城乡二元化管理。农民被禁锢在土地上，出门要饭都得带上生产队开的介绍信，饭都吃不饱，人身自由没有保障，哪里会发财致富？要是真的说自古，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几千年，士农工商四大行业，管子曰，“国之石民也。”历史上，先有废井田开阡陌，后来有王安石的青苗法，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大清朝还有“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约定，至于孙中山说的“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共产党人颁布《土地法大纲》，哪一朝哪一代，农民和土地都是这个东方大国的国本，怎么会没有靠土地发了财的？如果是那样，怎么会有地主土豪可打？地主土豪难道不是靠土地发了财才招了打？这些大道理讲出来也没用，再多的道理也不如眼见为实，反正我妈一自古，我理想中的现代化田园美梦就得破裂。
不过再想到自去年以来的种种经历，我这个田园美梦到底能不能落实，还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事非经过不知难，这话说到根上了。
大平当初在我家鼓动我入伙的时候，听他的说法不由动心，我问种地这么好的项目，要是做的话，最缺甚？大平直接回答：“缺甚？那当然是缺钱。”我说要是真的缺钱，那这事情就好办，虽然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是真的做起事来，钱应该不是第一位的因素。后来的事实也充分验证了我说的话，钱不是难题，有了钱花不到地方却成了大问题。
融资成功了，机械采购了，土地却还没有着落，说起来察右中旗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可等到你真正去落实的时刻，那些广阔的原野却好似突然换了面孔，和你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打探到这一块可以，仔细一问，原来早被别人下了手，又听说还有一片土地肥沃，去了一看，不是不成规则没有方圆，就是土地当中有树木山岭，不符合喷灌转圈的要求。至于乡镇刁难村民无理的事，那就更多了。最后好容易通过一位乡镇领导的引荐，说有一片宽广的土地，而且可以从乡领导的亲属手里转包，赶紧找来打井队签了合同，就地干了起来。
架起井架，钻头下去几十米，打出的都是细沙，工头连连点头说有戏有戏，老板杀个羊庆贺一下哇。连着几天在土里消磨，吃不上，喝不好，心理也特别灰暗，听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草原上哪里会缺羊肉吃，阳婆没落就到羊群里翻找，不大一会儿就找见一个二岁羯羊，上架放血剥皮掏肠挖肚切割下锅，一套流程下来，羊肉端上了炕还不到两个小时。此时，我终于彻底领悟了为什么农耕文明要比游牧文明更先进的理由，要种地首先并不是想在哪种在哪种，落实了可种的地皮，你还得打井上水浇灌播种施肥撒药除草。这一系列的生产活动，都有各种技术和管理的道理在其中，哪里像杀羊吃肉这么痛快，农民多思想沉重心眼活泛，牧人则多豪爽开放性情耿直，这也是由他们各自的生活背景造成的。
闲话少讲，羊肉就烧酒是正理，大块朵颐，大口喝酒，耳朵里听的都是打井队的恭维祝贺，嘴里不停地一杯又一杯，不一会就喝多了，啥时候睡下的都不知道。醉了还不忘做醉梦，梦中的景象，就如同小时候看学大寨的电影，开山劈岭之后，一股清流由上而下哗哗作响，想用手捧一口喝，却怎么也够不着。一着急醒来了，才觉的五内俱焚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冒烟，起来也不管谁的杯子，端到手咕咚咕咚的就喝了下去。又觉得内急，拉开房门就是野外，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别的作为不说了，单说这上厕所就方便的很。一边尿一边仰望星空，这天咋这么高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有的看的真切在一闪一闪，有的却躲在那些闪烁的繁星背后，忽隐忽现，雾蒙蒙的好像又是一重天。喝完，尿完，抽一根烟，不由得对着天空说，老天爷，哪里是缺钱呀，是缺地，是缺水，最关键还是缺人，缺高明的技术人才，也缺善长经营的管理人才，上幼儿园老师就说自然界有三大法宝，阳光空气水，还说人是万物之灵，诚不我欺也。
梦里开出了红旗渠，疑似银河落九天，按说这是吉兆。第二天井钻继续往下，打出来的却是坚硬的青石，而且明显下打的速度降低，打井队的工头昨天还兴冲冲的，今天眉头也皱起来了，眼光也深沉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到半天就下去了两盒红塔山。
我眼盯着钻出来的岩石，一个个标准的圆柱体，给远在呼市学勘探专业的同学打电话，他听了我的描述，直接就说，地下水一般都是沉积在页岩或者是古河床，我所说的青色石柱，很可能就是花岗石，最低也是玄武岩，一般不会有水，就是有也不会达到农田水利的要求。希望落空，望着在这片灰漫漫的土地上打了的两个深井，都是百米以上深不见底的黑洞，同样也都是有坚硬的岩石层，不禁疑窦丛生，难道就这样白打了?
头一年在找地钻井的等待中过去了。从荷兰进口的喷灌闪着镀锌管明亮的光泽，安安心心地躺了一年，账面上的利润没看见，除了几万块打井费，还增加了十几万的利息，整个一个赤字财政。直到今年春天，才好不容易找到现在这片地，一番张罗以后，一年的辛苦，终于盼来了收获季节。
人们都说，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真的做起事来，这种感觉越发明显。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随手就稍稍打开了一点窗户，一阵清风进来，顿时凉爽了许多。坐在后座的蓝头巾这时候也嘘了一口气，说吹吹风哇，要不瞌睡虫来了，一会儿到了地头，连做营生的劲气也没啦。车里人被她这一说，都呵呵地笑起来。
活跃的气氛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问蓝头巾几个人：“计件工资可以多劳多得，你们为甚都不愿意了？”一阵沉默过后，蓝头巾声音平静地说，“你这后生说的，受苦人也是人呀，能轻松地挣点钱，谁会那么遽死赶活地为钱不要命呀。”今天真是碰上高人了，话虽说的简单，我听了却深受打动。是呀，什么多劳多得，真正想多挣钱的人是我呀，要争取利润最大化是业主的需要，而这些普通劳动者，是我事业的合伙人，却不是我资本的合伙人，我们之间在追求利润的道路上是不可能穿一条裤子的，美国劳工会为了八小时工作制上街游行，中国内蒙后山的劳动力难道不会背离市场规律去追求休闲的乐趣？
小事情有大道理，想到这些，我这个还不是资本家的雇主不由得脸红耳烧，难道是我想错了？懒惰也是应该的人性吗？管理是从人性出发好呢，还是该控制压迫人性而为资本和利润服务？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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