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母亲回清水河路上的遭遇(上)
本文作者:刘继东
1967年春,史无前例、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愈演愈烈。我父亲由于是被“四清”运动错划为地主成分的四类分子,厄运也在所难逃。前两年连续的沙尘暴大旱灾,使人们的生活原本就已经极度困难了,再加上政治运动的锲入,天灾人祸,雪上加霜。那年代,口粮是生产队集体给分配的,父亲一家就是因为所在生产队工分值太低,挣下的工分不够口粮款,队里就不给分口粮。当然,贫下中农也有欠的,但可以预支、预借,分点救济粮,总不至于支不起锅灶。四类分子则是不可给的。那会儿的口粮是人人一份儿(不足十二岁的还不按大人分,要逐次递减)所以,亲戚也没有余粮,无奈何,莫能助。更何况那年月父亲是被划定的“阶级敌人”,很少有人敢接触亲近。
穷则思变,人总不能让活活饿死。父亲终于想到了他出生的故地——清水河。起初,我有点怀疑,因为那里是最初给他定成分的地方,也是第二次又给他划错成分的地方。出后山已经二十多年了,可以说是人也生了,地也不熟了,生活习惯也变了。而且当时的形势,举国上下同搞“文化大革命”运动,普天盖世齐讲“以阶级斗争为纲”。后来,我不放心地问父亲,惹下故乡的群众没有,得罪下亲朋邻里没有。父亲说:“没有。”于是我也说:“那就回去试试吧,或许能逃出去活命,反正这儿也是个吃不开饭。”
就在那年四月份,他们背井离乡,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教书十五年的地方,回清水河过起了逃荒的生活。后来听说,原籍的人们竟然对父亲一家人还挺好的,有的人送米,有的人送面,还有人帮他开同意证叫他迁回原籍居住,从来没有按地主分子斗过他一次,只是有个别人干扰得父亲没能下成户。光父亲一家四口人回了清水河,自己的母亲后嫁到四子王旗,又有儿孙和大闺女仍在后山牵肠挂肚,每天挨着想儿想女想亲娘的煎熬。所以,这年冬天农闲,母亲又领着小妹上后山探望我们,她们先后在各家亲戚家走了一个多月。
腊月初二那天,母亲和小妹决定要返回清水河了,我居住的明水泉生产队没有合适的毛驴送她们到中旗科布尔镇乘班车,我便从原来教过书的东滩生产队借了一头壮实又乖驯的毛驴送她们。
启程那天,有几位亲戚前来相送,特别是我的三老姨,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还亲自到大路边与母亲她们话别。那天的天气还算好,阳光柔和温暖,风也不强,大概只有三四级。我们在路上走得也比较顺利,我全程走着,母亲和小妹多数时间同时骑着驴。遇到上坡或难走的路,母亲也下来走,让小妹自己骑着,因为驴身上还驮着众位亲戚送的十几斤白面(清水河当时缺乏小麦面粉)。这天我们一直走了将近五十里路。晚上在中旗出名的二道坝口,叫义兴泉的小村住了一宿。
第二天的天气仍然不错,直到太阳快落山我们才到了中旗科镇,住在了大表姨家。表姨夫是公安局干部,家属院里有一处饲养马的糟圈,驴子便可以拴到马厩里吃草。次日,我把母亲和小妹送到汽车站坐上车,返回大表姨家,已经将近十点多了。大表姨让我再住一天,走了两天路,确实有点累,另外我想顺便去我大舅家走走,就同意了。
半后晌返回大表姨家时,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在马厩里玩耍毛驴。他们骑上去,又跳下来,多次反复。我赶紧上前劝阻:“你们不怕毛驴尥蹶子把你们摔下来吗?”几个小家伙说:“不怕,我们连军马都不怕,还怕你个死毛驴?”我一听,几个小家伙的口气真不小,毕竟是住街镇上的孩子嘛。后来,我称:“我也是当老师的,你们是哪个学校的,你们的校长和老师我都认得。你们表现好,我向你们的校长、老师表扬你们,你们不停地玩我的毛驴,我要去反映你们。”有一个小家伙趾高气昂地说:“死毛驴,有啥玩头?走!滑冰去。”在他的倡导下,几个小孩一起走了。此后,他们再没有去马厩。那天,我又在大表姨家住了一宿。
腊月初五,早上六点多,我一起床就觉得天气不对劲儿,开门一看,哎呦糟糕,漫天阴沉,好像一大块巨大的黑铅铁就要落下来,让人感到要窒息一样。我赶紧饮驴备鞍,整装返程,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谢别了大表姨一家便踏上归途。我骑着驴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奔走,雪已经飞飞扬扬下起来了。有的像柳絮,有的像芦花,也有的像鹅毛,更有的像蒲公英带着绒毛的种子,飞扑在人身上、地面上。这时我的心绪乱极了,倘若住下不走,唯恐那些小家伙再去玩耍毛驴,不好应对,又怕出点事故,招来麻烦。走吧,恐怕要与大风雪搏斗一番。最后,终于还是决定赶紧点走,争取在大雪到来之前,走出大榆树旱海滩一带。
谁知刚出城北,漫天的飞雪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浑浊一片,能见度极低,连十米远都看不出去。再加强劲的西北风,朔风凛冽,滴水成冰。大雪顿时将整个大地从头到脚封得严严实实,一点原样都没有了。我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路太危险了,风大、天寒、雪猛、路滑,诸多不利。但是,走开已有一个来钟头了,返回去,这段路岂不是白走了吗?我还是凭着公路两侧的排水沟为警戒线,丝毫不敢偏离开公路。毛驴的双眼不一会儿就被雪片给糊上了,我不时地用手把雪片给抠开,同时紧拽着毛驴的缰绳,丝毫不敢松劲儿,稍一松手,毛驴就不由自主地顺风向东南方向趔。后来不得已,我干脆裹好旧皮袄,把皮帽带系好,用背挡着西北风,侧着身子前行,也给驴子挡着雪,驴子这才睁开眼睛能走快点了。就这样一步一趋,走了整整一上午,还是没有走出大榆树滩。
快中午时分,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由于侧身走路不习惯,费劲得很,再加早上没吃饭,走了一上午雪路,又乏又饿。公路上的雪也越积越厚,在不好走处,接连摔了好几跤,我简直有点晕头转向,好几次出现偏离公路的危险,想想都害怕。有一次,大约跨过右排水沟十多米。我感到雪越来越厚,路面也越来越不结实,再判断风向,原来是逆着西北风走,现在是稍顺着风走……不对!我很快沿着我和驴子踏下的踪迹原路返回,直至感到路面硬邦邦的挺结实,再观察路两边有均匀的排水沟模样,才继续摸着公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