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夫争妻

本文作者:常永明


记得抗战初期,傅作义抓壮丁征兵。各乡各村好多男人走上战场,各自的命运各有不同。像周二那样开小差回来就是最幸运的了。多少人血洒疆场,尸骸不知抛在何方。

但说当年南沟村抓了壮丁的十二个男人中,有一个人,当兵前虽有个名字,但回来后人们都叫他杨三拐,一直叫到死。因为他在傅作义部队残了一条腿,被放还回家。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返回故乡。

十年征战归,恨不插翅飞。可是满心欢喜一进自家屋,却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纠纷之中。

当兵前,他有妻子马润花,好女人,高个,大手脚。厨房做得好茶饭,下地农田是好手,生有一子叫良良。杨三拐只有父亲,年近六旬,身板结实。按照“二丁抽一”的规定,他和父亲必须有一个参军。那日壮丁出村时,拴在壮丁行列里的其实是三拐的老父亲,他刮了胡子,年轻时学过戏,知道一些化妆技术,绷开了皱纹,看相四十多。穿了儿子的衣服,时值冬天,捂个大皮帽子,低头不说话。等到了县里,同村人才发现他是代子从军。老汉流着泪说:“我儿要是一走,那个家还能不天塌地陷,娃娃们帮我混过这一关,只要打一仗,死了就混过去了。”说得同村后生们直掉泪。唉,在战乱年代,许多真事听起来就像胡编一般。

哪知第二日半前晌,杨三拐(那时并不拐)顶着漫天大雪赶来了。他找到带兵的长官说明了原委。父子俩见了面号啕大哭,儿子说:“爹,你受苦了。”父亲说:“儿子,你好糊涂,爹都快死的人了,死在哪里不一样。”杨三拐是孝子,自从父亲定了掉包计,他坚决反对,决意去做壮丁。那日是父亲在他睡梦中绑了他。等父亲走后,他不顾老婆儿子的拉扯哭嚎,推开她们说:“让老父亲替死,我这辈子怎么活?”于是一早起来,就赶来了。杨三拐自此一去,十年后残了腿,等回来时,父亲坟头的杨树已有茶碗粗了。儿子良良已是十一岁了,在周家书屋读着“四书”。

那日,天晚昏黑,他突然推门而入,马润花一家正在吃饭,杨三拐马上愣住了。马润花,一个陌生男人,还有三个孩子正热火朝天吃饭……

自他走后,这家中有何沧桑变故?且一一叙述。

马润花是很能干的一个女人,在公公的帮助下,种了几十亩地,日子也过得平顺,只不过日夜惦记着丈夫。奈何一去几年无消息,经常传来的是这里打仗死了多少人,那里打仗用牛车往乱坟岗拉了几天尸体。一有这种消息,公公两三天吃不下饭,终于在一年的秋天病倒了。眼看庄稼一片黄,润花又要照顾公公,又要收割庄稼。娘家知道了,就从娘家村里找了一个短工来。

这个短工叫李元元,家中有父母和一个小妹子,只有十几亩地。自家田里拾掇好,就给人打短工,老实能干。有一次,放羊时遇上打仗,流弹敲掉他半个耳朵。二十几了,加上家底薄,一直未娶亲。他与润花是远表亲,平时只喊她润花姐。元元说话不多,除了干活儿就是干活儿。他晚上就住在杨老汉屋里,晚上白天有空就陪着杨老汉。一直病卧炕上的杨老汉,犹如见了亲儿一样。晚上元元喂药喂水,早晨倒尿壶穿衣服,把杨老汉伺候得舒舒服服,润花也省了许多事。北方农活儿季节短,收割碾打基本在中秋节后就完毕了。算了工钱,元元要回去了。日渐病重的杨老汉抓住元元的手不放,哽咽着:“你要是我儿就好啦。”润花为元元谋了一个差使,孔家油房开工,正缺人手,元元又留了一个冬天。

这时已是杨三拐当兵第五年了。李元元白天在孔家油坊做工,晚上就住在润花家里,顺便照看杨老汉,润花也给元元洗衣缝鞋,也像一家人一样。快过年了,杨老汉去世了。临去时,他很清醒,把儿媳、孙子、元元叫到跟前吩咐:“估计那苦命的娃回不来了,你们一起过吧!”润花和元元一直以姐弟相处,还没生这意。润花在安葬了公公后说:“良良爹当兵五年了,等有个死活消息再定夺。”这是个有主张的女人。有了杨老汉的话,两人反而不好说话。

元元还是一如既往帮助表姐干农活儿,不过不是一个人来,带了自已的小妹子一块帮忙。他的妹子叫粉粉,当时也有十五六岁了。日子就这么过着,突然有一天,孔家油坊的人喊润花去。润花去了,原来孔家二媳妇“撞客”了。撞客,在乡间是一种怪异的现象,某人去世不久,忽然村中某个人便声称是某某,口吻全似该人,见了亲人吩咐生前未了之事,而后送出门,摔一跤,爬起来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竟一无所知。孔二媳妇泪流满面抓着润花的手说:“媳妇,我回不了家,我冷得不行,没衣服穿……”竟有几分杨三拐的说话腔调,眼见丈夫是殁了。问“他”身死何方?“杨三拐”哭哀哀说:“在黄河里,冷啊!”润花当时昏过去了。于是就死心塌地招赘李元元到家,一年后生了儿子二良,又两年生了三良。

那日,是三良第二个生日过后,杨三拐活着回了家,润花惊叫道:“你不是死了吗?”杨三拐看到了这眼前一切,儿子良良和二良三良一样冷漠地望着他,他默默地进了父亲的小房,号啕大哭。他一哭,润花元元孩子一起大哭,村里人闻讯赶来,一见此情,怎么办?都傻了。

这一夜,三个主人公眼睁睁想了一夜。杨三拐是个历经生死的老兵,得知父亲病后全由元元服侍,而且有如儿子孝顺,便有了决定。一个大孝之人,只要有人能对自己父母有过一分好,便心存十分的感激了。他一直在傅作义部队,渡黄河驻守大后套八年,负伤后只做马夫。近期部队调防北平,他这类人员退役回了家。想想身边多少人抛尸他乡,捡条命已是苍天可怜了。决定留下一些钱要走了。那日,他到父母坟头,坐到天黑。

哪知元元先他而去,回了自已原来的村子里。他也是个良善好人,心想本来就是人家的家。润花更是六神无主,两个丈夫都是好男人,又都有他们的儿女,一大早只说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呀!”大良带着二良要念书了。润花有了主意,问问周先生,一个曾经的共产党的大官。周先生神色憔悴,听了她的哭诉,竟掉下了两行清泪,喃喃自语:“两难两难呀,都怪王德明……”一句话提醒马润花,不是抓壮丁哪有这种麻烦事,于是起身到县政府找王德民喊冤求作主作个判断。

其实,这周先生的经历与马润花有些相似,四六年撤退时一念之差,回去探家被王德民抓了个正着。接下来因他而生两个伏击战,掩护撤退的游击队还有老杨程高升全被杀害(此时,他还不了解黑河口伏击战的实况),眼看战场上共产党占了优势,将来共产党卷土重来,自已不就是活脱脱一个马润花。百口难辩,提笔写了一首《苦妇词》:

征人百战回,月下推柴扉。一去十年无消息,乍见,妻孥惊是鬼。

何用秋胡戏,新夫床上睡。两夫相对苦了妻,左右,让奴倚向谁?

后来周先生死于大黑河,有人发现了这首词,人们明白他一定是自杀的。马润花却没有自杀,在县政府门口等待王德民回来,一连等了三天也没见到,当时王德民得知北平和平解放,正与马连长商议对策。马润花六神无主,向人们哭诉她的情况,听者无不啧舌称难。

有一个无赖却很认真为她出了主意:“你这女人傻呀,有钱的男人能娶几个老婆,你就当娶了两男人吧。”马润花一听愣住了。再往下听,那无赖说得就不着调了:“你不用找王县长,人家懒得管你这破事。听哥的,回去,你缝一张大被子,你睡中间……”衙门口马上一片哄笑。

马润花在县政府门口大哭一场,往一个石狮子头上抹了一把鼻涕,骂了句:“狗日的国民党!”便回了村里。一路上心里竟总念着那无赖的昏话:也是的,干脆两个都在一屋过,但谁算拉帮套呢?她又犯难了。在当时贫困地区,一个男人养不过家,就会招来另一个男人,二夫一妻。马润花想到这里也就有了主意。在微凉的中秋山野里,马润花身上一阵燥热,不禁脸红了。

等回到家却出个意外,李元元的小妹子粉粉正等在家里,杨三拐也在,李元元也在。粉粉说了个主张,一个女子的话竟一传多少年:“两位哥哥嫂子,这事谁也不能怨。要怨第一个怨世道乱,你们看如今天下有几家人过得安宁,没有抓壮丁,哪有这种事。第二个怨我,当初润花姐坚决等姐夫的死活音信。是我和孔二媳妇我的姨姐设了诡计,装了“撞客”让润花死心嫁人。现在不止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有了二良三良,大良也只和我哥亲。我也今年二十了,自从遭日本人祸害了后,也嫁不了好人家,姐夫要是不嫌弃,你就跟我回我们家,顶个儿子和我爹娘过。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都找条活路行不行?为什么非要堵成条死路呢?”杨三拐流着泪:“妹子,我残了,比你大十多岁呀!我不能害你一辈子。”粉粉已搀住他:“我也是残了的人,咱就凑个全货人活吧!”

当他们走出村口,正是太阳刚从山峰间跃上半天的时候。中秋之后了,天气很暖和,杨三拐拄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粉粉背个小包,牵着他一只手,忽听身后一声哭喊:“粉粉!”回头看时,李元元、润花,还有三个孩子跪在地上,身后是南沟村的老老少少。这个不幸的家总算有了着落。用贞节观评润花不恰当,用忠义观评李元元,能说他乘人之危?用一个男人的责任观来评杨三拐,在枪林弹雨中,转战南北,他能对一个女人一个家担什么义务呢?把一条命带回来,便是万幸了。用诚信观评粉粉,设谋促成润花成为亲嫂,是不仁厚。而她今又以一生来解掉千结,你又能说她什么呢?望着他们颠颠绊绊在田间小路前行的身影,这对夫妻将开始怎样的艰难人生?天啊,赐给他们一些什么幸运吧,就要挨到了一九四八年了。

送走杨三拐后,村人们唏嘘叹息,人们忽视了一个陌生人的路过,这是一个年老的乞丐,他原原本本知道事由本末,若有所思,一动不动望着快要消失在山湾处的杨三拐和粉粉背影。好,又有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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