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安徽建省后两位倪姓藏书家
历史就是如此奇妙,长江两岸相距不到百公里的两大倪姓家族,其代表人物先后都成了清代安徽建省(康熙六年即公元1667年)后最大的藏书家,且以此对传统文化建设都作出了独特贡献。
前两年,应约编写《徽州古村落》,在祁门渚口,自然会去看至今仍算是徽州古建筑的杰构、也是安徽省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的“一府六县”。当年徽州府辖六个县(歙县、绩溪县、黟县、休宁县、祁门县和婺源县),渚口的这幢老宅一个大厅带六个小厅,后来人们以徽州府的行政架构作比送给它这么一个豪迈的称号。大厅名叫“慎余堂”,是宅主倪望重居所。东边紧挨着它的是一座二层小楼,人们称它为“万卷楼”。这是倪望重的读书楼也是他的藏书楼。倪望重一生酷爱藏书,到处搜罗,并且收藏到许多宋元古本珍本,每有收获,即用特制的樟木箱加以盛装。当他和兄弟开始修筑自己家族这个大宅时,又特意在自己的居所旁设计了这样一个藏书楼。
倪望重为什么酷爱藏书,一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虽然终生只是个禀生,但读书广泛,并且著有《诗经草木鸟兽虫鱼参义》四卷、《四书疑句辑解》两卷、《乐府古题要解集》《辍耕吟稿》《课徒时文》《辍耕笔记》等。二是受早年自己读书艰难经历的影响。在他还很小时,父亲突然去世了。那个时候,家里如果有个长期困于科考的读书人,日子是不会富裕的。现在父亲又走了,生活自然更加窘迫。他已经读不起书。怎么办?是走“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一般人家后生出外学做生意的路,还是把父亲的路继续走下去。母亲毅然抛开脸面,出外乞讨,用每天遭人白眼要来的钱,开始供养并激励儿子把书读下去。他曾把自己读书的艰辛撰成一联:“通盘打算,毫无半点生机,饿死不如读死;仔细思量,还有一条活路,文通即是运通。”他终于读通了。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科(状元陆润庠),倪望重考中了进士(三甲第146名,共202名),之后,六任县令,还曾担任浙江乡试同考官,最后做到资政大夫。
倪望重著有《慎余斋全集》,内收文集、诗集、笔记、祁门县志补、祁谚考、谕民纪要、图书目录等,校刻了《戊笈谈兵》十卷、《读读书录》两卷、《读困知录》三卷。丰富的藏书应该说为这些著述与校刻打下雄厚的文献基础。他的藏书嗜好熏陶了家族其他人,弟弟和儿子也都喜好藏书。于是他的藏书不仅没有散失,反而得到了充实与扩大。新中国成立后,当国家文物部门得知小小的古村落有个藏书楼时,立即派出著名版本鉴定学家赵万里亲临渚口查验,并动员倪氏后人将它们全数上缴给了国家图书馆。倪望重的藏书终于有了好的归宿,也为新中国的文化建设以及传统文化研究作出了宝贵的贡献。
去年五月,我来到望江华阳扶贫。从华阳东行四五公里即“不越雷池半步”的诞生地雷池乡,那里的倪姓家族竟然同样出了位大藏书家——倪模。据元明清三代进士辞典介绍,他是安徽建省以后首位大藏书家,并且还是清代著名的古钱币收藏家与研究家。在雷池乡简陋的云林(此地倪姓以元代著名画家倪瓒为始祖)纪念馆,我读到了倪模的简介。倪模(1750-1825)字迂存,号预抡,又字遇林,号韭瓶,世居大雷岸,以耕读为业。乾隆四十四年(1779)中举。嘉庆四年(1799)己未科考中进士(三甲第120名、共143名)。自作座右铭:交耐久朋,无欺心语,作有益事,读未见书。受这个志向的影响,他一直对考中后为官不感兴趣。乾隆五十二年(1787)考充景山官学教习,期满后,朝廷拟擢任他为知县,他却说:“知县为亲民之官,判断轻重稍失宜,恐不能为民造福,且余性戆直,与其俯仰桔槔,孰若归田著书之为乐乎?”考中进士后,仍不愿为官,他对人说:“五半米折腰吾能为之乎?吾家尚有薄田可耕,江干老屋数楹,藏书充盈其间,吾以终身可矣。”后在老师的劝说下,才就任安徽凤阳府教授。可一任满,即回到雷港老家,筑室二水山房,继续从事他的收藏、研究和著述事业。据说他的学生赵文楷(嘉庆元年恩科状元,赵朴初先生六世祖)从长江雷港上岸后,听说他在家,想拜见他,他害怕赵又来劝说他出去为官,竟拒而不见。道光五年(1825)去世。
从他中进士后辞官的话语,我们可以看出,他藏书时间很早,可能在年轻时就开始了。有资料说他在京师时“每见异书,必倾赀购之,以至质衣以偿”。又到琉璃厂书肆,与诸藏书家互换秘本雠校,所积书先后至10余万卷,成为安徽当时藏书之首。家有书楼“经锄堂”,作有《经锄堂各架藏书序》。嘉庆五年(1800年)于读书草堂后,再起小阁七间,名“江上云林阁”。编有《江上云林阁书目》,自称藏书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中,十得七八,在存目者亦得其半。
藏书是因为喜爱书,可藏书的目的却因人而异,大部分是为藏而藏,或者是为别人读而藏,以至有“书非借不能读也”的感慨。倪望重不仅仅是这样,他自己还要读,他还要以此进行研究著述,还要为家族保留读书的种子。这里的倪模时间比他早,但同样是自己还要读,自己还要进行研究著述。史料说,他每得秘本,常夜以继日,手抄口诵,自少至老无倦时。由此先后校勘经史诸书数十种,著述数十卷。《安徽通志列传》中评价说:“综其所撰,有裨教化者则《倪氏族约》、有裨经世者则《导淮由天长合肥注江辨》、有裨著录者《经锄堂书目》七十二卷、有裨经传者《双声古训》十卷……”另外还有他的综合性文集《迂存遗文》,研究望江雷池文化的《雷港源流考》《雷港琐记》等。
他的藏书更是助他在古钱币收藏特别是钱币研究乃至中国古代金融学研究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中年后,通过与当时名泉家江秋史、宋芝山、翁宜泉等人的交往和多方请教,他开始锐意蓄钱,且利用自己丰赡的藏书详征博考,几十年如一日,不仅成为清代名泉家之一,而且写出了至今仍在学术上产生相当大影响的皇皇巨著《古今泉略》《泉谱》。王贵忱先生在《古今泉略》题记中称之为是一部“具有学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之巨作”,“清季所刊钱谱无出其右者”。热爱上收藏古钱币、研究古钱币的鲁迅对此书也十分喜爱,并花大价钱购买,据此进行古钱币研究。
倪模去世后,同科状元、有清一代蜚声朝野的著名学士姚文田给他写了墓志铭,“钱之癖,非和峤(?-292,西晋汝南西平人,字长舆。少慕其舅夏侯玄,有盛名,为颍川太守,迁中书令。曾参预灭吴谋议。惠帝时,官太子少傅。家富性吝,杜预称其有“钱癖”)俦;书之淫,与皇甫(皇甫谧,魏晋间作家、医学家)侔。贯穿古今穷源流,山经地志皆研搜。学海博涉内行修,一时贤士从之游。力敦任恤戒薄偷,涵育后起储薪槱。斯人一逝归山丘,典型衰谢谁复留!我为铭之藏墓幽,令名奕奕垂千秋。”足见对倪模评价之高。
有记载说:“教授美髯须,长尺许,道貌充腴,巍然山斗”;又有记载说,为了搜集古钱币,他常年携一囊,行于街市、乡野,四处求购,虽隆冬盛暑长年不辍。把这两种形象拼接到一起,加以对比,加以想像,一个在当时颇受尊崇的进士,一个有着如此魁伟身躯的教授,竟然常年仆仆于乡野,形同贩夫走卒,如果没有一种执著与痴迷,无论如何,他不会做,也做不出。世间任何一项事业的成功,就主体来说,没有精神上的痴迷与执著作根基呢?
遗憾的是,他去世后,他的巨大收藏散失了。
欣慰的是,他去世后,他的后代们把他的著述保留了下来,特别是把古钱币研究巨著给印行于世,从而使他的执著与痴迷至今仍能滋养着我们。(李传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