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墙
小时候,曾经有八年半的时间,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上学放学都需要跳墙。这在今天的孩子们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当时好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孩子不奇怪,家长也不奇怪(即便是小学一年级,也不会有任何家长去送孩子到墙根上,看着孩子爬上去再跳下去;孩子们个个都是自学成才),整个社会都在一个接一个的运动的盲目之中混乱而无秩序地乱打乱撞,没有人去注意这种近乎极端的小事。
因为学校在一个没有道路的方向上,如果走大门去绕行,对于步行来说就太远了。只有跳墙是直线的捷径。而且不仅要翻墙而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还需要在墙上行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再下去。只有这样才最方便,省得第二次再跳墙。
在墙上行走,双眼要一刻不停地盯着脚下,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松动的砖。这种极度紧张的目不转睛。使在墙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很多遍的孩子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享受平常走路的时候那种东张西望的快乐。那种置身户外,却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的砖,还有砖下面隐隐约约的墙下的地面的恐惧——就仿佛是现在的游戏里的特写画面——很有点奇怪,在还没有电子游戏的时代里,那是一个很不容易理解的画面。实在太累了就会抱住墙头坐下来,甩着两脚,用一种很夸张的放松状态,来充分满足一下自己东瞧瞧西看看的欲望,但是又因为不能移动而心生遗憾。
当然,上学的时候是没有工夫在墙头上长时间坐着的,只有放学的时候墙头才成了孩子们的大玩具。稳稳当当地坐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段。这种现在想来很危险的玩耍,在当时也的确让大多数孩子都有从墙上摔下来的经历。那种一下被摔蒙了,暂时失去意识之后,马上又感觉到屁股上钻心的疼痛的经历,到现在也记忆犹新。这种痛苦,这种相当危险的痛苦,使孩子们普遍第一次意识到生命本身的脆弱。
所有的孩子都知道,放学从墙外爬上墙头以后,在与传染病医院的家属院分界的墙头上走上一段,就会路过下面排子房最顶头一家的院子。院子里经常会有一个长得有点歪歪扭扭的女孩子,在下午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坐在一张小地桌边上,和老人说着话。她稚嫩而尖锐的声气在下午的寂静与空旷里,显得很扎眼。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反正是觉着她很怪。为什么不用去上学?为什么脑袋总是有点歪?
每次看见我们在墙上挓挲着两臂摇摇摆摆地走过,她都会飞快地瞥上一眼,然后马上仰着头噘着嘴说些表示不满的话,因为赌着气,所以这些含混的话语很有冲击力,立刻就让人行走不稳,险一险就要摔下去。她好像对所有在墙头上的孩子都有着强烈的抵触。这时候,她家大人,那个老太太就会赶紧劝解一下,她才逐渐平息下来。
后来孩子们口耳相传都知道了,这个貌似小孩又貌似大人的女子,样子虽然很小,但其实已经十好几岁了。她因为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而影响了身体发育,不仅不可能长大,而且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也就是说她是注定长不大就会死的。
这个事实在引起孩子们的恐惧的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好奇,所以总是有围观者指指点点,儿童的纯洁伴随着无知,不谙世事更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一群一伙的时候就更像是小动物了。的确,即便在墙头上只有一砖宽的高高在上的小径上走着时候也总是禁不住会多看她几眼,为她的异于常人的奇怪,为她的行将告别这个世界恐怖。
我在知道这个事实以后,再次走在墙头上的时候,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小大人似地说话,突然就很怕,怕她身上沾着的那种死亡的气息。看见她以后就赶紧顺着墙垛下去,下到这边的院儿里,让大墙隔开我和那个女孩子,然后落荒而逃。怕,大致上是怕那种死亡气息会蔓延过来……
我记得那家人的院子里植被茂盛,开着很多花,还有树。下午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在很安静的气氛里却是孕育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这样的恐惧和自己从墙头山摔下来的经验结合,就直接激活了身体里的动物本能,活命的本能,对死的恐惧的本能。
孩子没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对周围的空间与时间也都处于一片模糊的状态。这固然使他们经常处于一种朦胧混沌的状态,但是也如天眼初开一般,为他们获得崭新的感受与刻骨铭心的记忆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孩子的感觉是不受任何既有的模式限制的天然的感受力,这时候会发挥到一种淋漓尽致的极致状态。孩子在不当睡不能睡的状态里倒头就睡,在不当高喊大叫的场合里高喊大叫,在别人习以为常的风霜雨雪或者稀松平常的寂寞时光里,他们都可能对环境中气氛的细节产生一种强烈的记忆铭记力量。让他们终生难忘,为自己的人生打下最初的同时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后来再没有在那个小院子里见过那个女孩。而我们也集体将她遗忘掉了,再没有谁提起过。孩子们顾头不顾尾的简单思维和眼前思维,保护了他们不被恐惧抑或伤感的情绪长时间霸占。他们的身心都需要积极和健康的情绪来保证正在旺盛着的成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直是单一化纸片化的人,他们在未来的回味里终将会明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