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榆树

很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过榆树了。这个时间长度似乎就是从懵懂而不知对比与宏大轮廓掌握的童年，一直到现在，因为上一次看到榆树，看清楚榆树就是小时候。

曾经遍布北方的城乡之间的榆树，像是过去田头地脚的品类众多花朵各异的野草一样，也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榆树在冬天里的样子，就更是无缘其面久矣。但是这一次，在冬天的大地上骑车漫游的过程中，不期然地就与榆树，冬天的榆树，一大片冬天的榆树相逢了。它们竟然是那么那么美！

这是滹沱河过去的一道堤坝，已经离开河道很远，远远地按照河道的自然走势蜿蜒地在平原上隆起成一道被各种树木覆盖着的窄窄的小公路。小公路几乎完全在树木的胡同里穿行，其中有一段，堤坝两侧的都是粗壮的榆树，都是这堤坝在修建之初就已经栽种在那些位置上的老榆树。

这些老榆树因为栽种在堤坝的斜坡上，不占耕地，也没有遮挡麦田，产权所属不是任何个人而是国家，所以硕果仅存地被保留了下来。有了免死金牌的老榆树们，一年又一年地看着不远处那些一排排的杨树兄弟，看着它们只要长大长高就会被尽数砍伐而去的无奈命运。杨树们的性质是集体或者个人，谁也不能挡着砍了卖钱的命运。单位决定着命运，树木亦然。

榆树耐寒的叶子虽然已经被夜里零下的低温冻卷了，被骤然的北风吹掉了，但也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叶子没有落下。树枝密集地镶嵌在空中，好像还如它们在有叶子的时候一般密集，只是再也没有了叶子那无所不在的摇动。树枝如画家的手笔永远留在了空中。像是脱离开童年和少年时代，突然稳重起来的成年人。

老榆树们那些已经落了叶子的部分用自己细密的小枝在蓝色的天空背景里画出了巧夺天工的线条画，每一根线条上都有均匀细密的黑点；这些黑点就是明年春天的榆圈，就是来年的榆树叶子们的出发点。每年春天的榆圈榆叶都不是凭空来的，是在头一年的冬天里就已经埋伏在这里的，它们要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和孕育。这些带着黑点的线条因为有内在的汁液和生命脉络支撑着，所以无不钢筋铁骨一般的昂扬有力；风只能暂时改变一下它们的姿态，甚至只是让它们略略地颤动颤动，马上就又归位。等于是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再次吸引了一下正在仰望的人们的注意力。

果然，仔细看会发现，在老榆树这样铮铮有力的每一根线条的沿线，都仿佛都能看见它们磁场一样地辐射着自己独有的范畴范围。正是这样的辐射使蓝天背景里的笔画既明确不变，又广有明确轨迹之外的丰富含义。老榆树以自己没有了叶子的枝杈，衍射着曾经的繁荣与未来的期许，将冬天里貌似寂寥下去的生命力依然高悬在人类的头顶，让人欣喜，让人振奋。

这样仰着头随便看上去，每一个角度上的线条都非常耐看，有的互相不遮挡像是在一个平面上展开；有的则互相纠缠像是个迷宫；再加上树干树杈交接的位置上那像是被涂黑了线条的喜鹊窝的点缀，就更是丰富有趣。不管是什么样的图案，都会让人惊叹它们貌似随意实则是最恰当的粗细程度与方向走势。这样一幅幅细部的小画联合组成的整个树冠的大画，多少棵树再联合起来形成的覆盖了整个天空，又绝对不妨碍视野的通透的大画，让人久久无语凝视，盘桓再三，留恋不去。

一棵棵的树，树枝树干联合起来，会形成一种娴静的气息，一种万物收敛以后的沉思般的总结味道。从树干树枝上辉映出来的植物的柔光与沁人心脾的幽幽之香，于人有顶级的镇定抚慰功能。你在人世间的不平和愤懑到了这里，全部都会化解，全部都会融化。在人生一往直前的旅途上，在季节的冬天里，能够有这样像是暂时驻足不前，专一回味展望的生命时间，我们和老榆树，和所有的植物一起，陷入深长的思索与从容的体味，这是多么美妙！

四季都是美的，哪怕是冬天；不管是大地还是植被，只要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一切，就都是大美不言，可以让人兴奋，更可以让人深深地让人陷入畅想与怀思之中去。

这一天，我在这有老榆树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很多次。能说出来的原因之外，更有更多更多是说不出来的。反正就是觉着它们在此情此景之中，有着让我心怀颤动的无穷魅力！为了探究其详，更为了这样的享受本身，我一定还回再来。一直到春天它们重新发芽，重新开始又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