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上午十点多的翠园街
梁东方
上午十点多的翠园街上,会有一段时间的安静,是早晨的喧嚣与中午的喧嚣之间的一段被对比出来的安静。它像是夜里一样沉默无事,又分明与夜里大多数人都在酣睡不同,因为大多数人都在这个时候沉默地工作。无数单位都在办公,股市已经开盘并且照例震荡下行,会议在大大小小的屋子里召开,电话被静音;火车在东站和保定站同时在跑,飞机在看不见的雾霾之上嗡嗡地飞……
在所有这一切沉默的工作之外的街道上,好像也被这样沉默的工作气氛给感染了,一片安静。只有闲人才会在这个时间里出现在街头:那个刚刚会睁开眼看世界的娃娃,伸着手指向灰漠的天空,透露着与看到了蓝天白云一样的喜悦;那个追着穿开裆裤的孩子跑的秃了顶的老汉,满脸都是津津有味的笑意,和周围同样带孩子的少妇有说有笑但是全部眼神却都在各自的孩子身上;他们之间的交流的唯一媒介就只是各自的孩子。孩子消融了这样巨大的性别与年龄差,让他们找到了互相之间难得的的共同点。
他们各自的人生都在这个时候远离了似乎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上班下班的奔波,一下子就被抛到了这样上午时分街头的安静里,但是每个人都相信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歇脚,是漫长的人生路上的一个小小的阶段。他们自己的人生未来里,肯定还会有不在这样上午十点钟的街道上闲逛的正经的忙碌。
他们自认为他们和不远处那些围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的人们是不一样的:那些人才真正是老了,无所事事了,每天就以在街头下棋为乐了。不过,他们与我们的最大不同,可能不是有事与没事,而只是将自己的无所事事直接展示到了街道上而已。
其实仔细看看,围在那里下棋的人中,还有些不是很老的人,他们居然也像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阶段的老人们一样闲在。那个推着山地车穿着骑行装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今天骑车出行的应该更加遥远一些的目的地,脸上是一股近乎凝固了的微笑;那个微笑是看见熟人、看见熟人正在做与自己有关的有趣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有的微笑,那个微笑里的津津有味之中,满满的都是空无一物的空洞。
有闲人,还有与这些闲人在状态上一样闲着,却很不愿意闲着的人,那就是出来找活儿干的人。他们在电动车上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专业装修木工布线防渗管道铺砖吊顶抹灰擦腻子……他们现在在街上的闲在着的每一分钟都百爪挠心,眼光留意着路上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看那人的目光是不是在向着他们的牌子看。
真正忙碌的是修车子的人,好像每一个修车摊来的活儿都是比较平均地分布到从出摊一直到收摊的全天时间里的。没有什么明显的高峰和明显的低潮,上午十点多照样有人来修车。补胎也好,换闸线也好,每干一份活儿就有一粉收入,时间就没有虚度,就产生了最直接的价值。这是偶尔也去参与一下下棋的修车人和纯粹下棋的人之间的重大区别,他和那些在办公室在股市上在火车上在飞机上的是一样的,有职业的人,是每一分钟都没有虚度的人。
街边上还有一种本来是可以去下棋,但是依旧努力不虚度时间的人。他们安静地坐在路边上,眼前摆着几个塑料袋,或者几个口袋,放着显然是从自家菜园里摘的南瓜丝瓜葡萄之类,每一样都有一点,每一样都不如从批发市场批发来的品种更整齐,歪歪扭扭之中却有一种可以让人更放心的好品质:没有打农药,没有上化肥。
他们现在的买卖显然是不红火的,他们自己也像是完全没有期待着会红火。坦然地坐在那里,守着自己的菜,看着手机。好像只是以此为借口专门来街边上坐一上午,休闲休闲的。在这样的城市里,所有的道路几乎都被开挖和围挡了起来,大街小巷之间行人车辆都拥到了一起,而绿地稀罕珍贵,走上多么远多么远也未必就会有一个可以进去走走的公园。能在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坐在路边上守着自己在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可能成交一笔的菜,就已经是最好的休闲了。
上午十点多,已经有家长开始在小学校门前聚集了。他们同样坐在自己的电动车自行车边上看手机,刚刚开学或者刚刚上学没有几天的孩子们,每次早早地从校门里冲出来的时候都会欢天喜地地扑向来接自己的家长,忙不迭地汇报着学校今天都有哪些新鲜事。好像他们是刚刚去了外星球。家长们很享受这种汇报,他们非常欣喜于一向只会自己玩耍的孩子突然社会化了的这第一步。
幼儿园的门前反而是没有家长来接的,幼儿园中午是不回家的。不过隔着鸟笼一样的铁栅栏,很多人正在围观孩子们在老师指挥下的舞蹈。不是他们跳得有多好,而是在盯着自己的孩子的跳舞的时候一举一动,那一举一动在家长眼里都是天下最好看的舞蹈。而围观者中还有很多路人,很多不是家长的人,他们有喜欢看见孩子的天性,他们在别人的孩子的可爱里想象着自己的孩子,隔辈的孩子,想象着他们未来的模样。
上午十点多的街道,很快就会到十一点多。很快就会有一番中午放学和中午吃饭的喧嚣与忙碌。到那时候,上午十点多的光阴就只能去明天寻找了。每天肯定还会有,看起来是一天一天在重复,但是参与者逐渐就会变,变成了另外一拨人;变成另外一拨不是他们,却又分明很像还是他们的下一拨人。
时间在街道上,缓缓地却也是坚定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