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笔记：花城广场和花城广场面的盒饭（下）

梁东方

棕榈树的树干粗壮，树叶少而细，是为了抵抗蒸发而进化成了如此的热带植被。它柄基修长，树叶却细如柳叶。而且纷披状地四散开来，不聚集，只能洒下花凉。

在棕榈树的树荫中，阴凉是透明的。与大榕树下黑森林式的树荫正好相反，是近乎通透的明媚的阴凉。这是只属于南方亚热带气候环境里的阴凉，它独一无二的新鲜特征让人忘记了它不能抵御过于强烈的阳光的弊端，在新鲜的透明阴凉体验里待得时间长了，使没有经过南方的阳光锤炼的皮肤受了伤。

阳光的越发灼人告诉人们已经是正午时分，到了吃饭时间。广场上的人们逐渐进入了午餐时间。在树荫下，在长椅边，可以看到保洁和保安低着头、扭着头，站着、蹲着，背对着街道和行人，开始吃盒饭。这样的就餐总是匆忙而迅速的，是持续的工作状态中的一个必要的短暂插曲。吃过以后，一切立刻就恢复如常，各自都回到了岗位上。这是众多镶嵌在这座硕大的城市之中的工作着的人们的，一个状态。

是啊，在新中轴线这么高大上的地方，人们是如何解决饮食的呢？周围那些摩天大楼里面肯定是有餐厅的，但是餐厅一旦到了那样的位置，价格也就可想而知了。顺着这个思路，不占据那些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的花城广场地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主要就餐场所了。

果然，从高大的玻璃大厦里涌出来的年轻的上班族们，纷纷到地下的花成汇去就餐了。花城汇就是地面上那些一栋栋大楼的食堂。

大楼里的工作者鱼贯而出，经过电梯，排着队接受着天光的检阅。他们年轻，他们用年轻的时间来工作，来准备婚姻和房子。在如此高房价的大城市里，他们每个人都很难确定自己究竟能走多；好在还年轻，日子还可以继续下去。在工作间隙前往餐厅的路上，可以忘记那么大的压力，可以舒展一下腰身，可以对即将到来的午餐向往一下。

在花城广场地下，花城汇北区，来吃饭的人流、吃过饭向外走的人流在上下两部扶梯上相错而过。吃过饭的人的嘴唇上的光泽明显要明亮一些，体态和站姿也慵懒了几分，不像正在向下去的那一列人们那么充满了渴望。无奈两部扶梯是一个速度，上去的不慢，下来的也不快。机械对人心的猜度总是这样尚有不及。

地下面积广大的整个区域都是鳞次栉比的各种饭食，一个个招牌和一个个招牌下的一片片桌椅让人目不暇给无从选择，假如从一头看到另一头，每一个档口都研究一下，估计半个小时之内不会看完。好在在这里吃饭的大多都是熟客，他们总是能驾轻就熟，直奔自己愿意去的位置；即使想换个口味，也早已经在心里有了比较，知道该选哪里。

如此密集如此众多的餐饮档口，竞争是很激烈的。其结果就是比地面上一般的饭馆和快餐有优惠得多的条件：不限量，不够回来再盛；饭可以再盛，菜也可以！当然盛饭是自己盛，加菜的话就需要请人家掌勺的来盛了，这样的细节决定了你不好意思加太多。总之，这个优惠是可以彻底解决某些就餐者怕吃不饱的后顾之忧了。这与自助餐已经非常接近，需要加以限制的，就是从13元到15元之间的荤素选择数量而已。

在这座巨大而金贵的城市最具现代化意味的新中轴线建筑群之下，能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饮食，是让人绝对没有想到的。这个盛大的进餐场面，不是单位食堂，不是一家大饭馆的大堂，而完全是在一定规划下的商业化自由竞争与选择的结果。这样可以一天一天维持下去，说明做饭的档口和吃饭的人数基本相当，而人们的就餐的满意度也有基本的保障。

在各个档口的就餐者之中，还有另外一股人流；他们自己并不吃饭，而是拎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箱子，先去领餐，然后送外卖的人们。他们统一穿着本网站本APP的黄衣服蓝头盔、橙色衣服黄头盔，上上下下频繁地点缀在来吃饭和吃过饭的人群之间。地面上大量的小黄车小橙车小蓝车之间，停放着他们与自己的着装一个风格色系的电车。他们要为那些无暇来到地下吃饭的人，为那些懒得动的人，送去一份与这个城市里大多数工作着的人并无二致的盒饭套餐，不管是猪脚饭还是排骨饭，是鸡腿饭还是腌鱼饭，都是透明不透明的快餐盒里的一份蛋白质、一份蔬菜纤维和碳水化合物，都是支持着人们，支持着这个巨大城市继续运转下去的最基本的保障。

快餐成为一个有着漫长的早茶传统的地方的标配，是因为它是与这个摩天大楼的世界严丝合缝地铆在一起的再合适不过的一个零件、一个步骤、一个经济上和时间上都无可替代的方式方法。它将坐在饭馆里点菜的古老方式驱赶而去，既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没有那么多钱的不得已，也有跟上工作步伐、跟上时间脚步的至为方便。形式上还是经过我们每个人自己的选择，然后吃到我们每个人嘴里，本质上却已经是宏大的时代叙事的一部分。

面对此情此情，我作为一个北方落后地区来的游客，情绪状态稍显复杂：既有艳羡也有庆幸；既有对与摩天大楼一起树立起来的人气旺盛和现代文明的格式与秩序的向往，也有依然可以在大多数时间里不必如此匆促和“快捷”，而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按照自然的节奏生活的庆幸。

好在你只是一个游客，随着旅程结束，对比也将结束。在没有对比的生活里，在对比之后或有所感的一闪念过去以后，人终将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