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尔布吕肯大学上面的森林里（下）

森林以其不变的静谧，显示着无所不在的威严，而这些说辞更让在森林里独行的人有了些惊弓之鸟的意思。加上森林中道路纵横曲折很容易迷路，尤其在黄昏来临以后就更是神秘莫测，很有压迫感了。

一次在傍晚的时候上山，在夜幕降临以后下山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上山来的那个路口了，只好又无奈地走回黑漆漆的林中，返回山顶，严格按照来时的路径一点一点地向回走，才走了出去。往往是在夜色里终于从森林中走出来以后回头一看，就已经开始佩服刚才的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胆量深入那黑压压的森林深处！

很多时候，森林中的人还互相成为恐惧的对象：在夜色降临的森林里，在陡峭曲折的山路上突然看见有荧光一闪，原来是穿着跑步服的德国年轻女人正在穿过；在我发现了她的同时她也发现了我；在我感到恐惧的同时，她也已经惊慌；于是就赶紧不约而同地都换了路径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了。

尽管如此，森林这种在自己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非常罕见的自然景观还是极大的吸引着自己，每天都会到其中徜徉流连，到其中跑步的时间也由最初的一个小时很快就增长到了两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森林对自己的吸引力比异国他乡的人更强烈，它显然是比所有的文化上的新鲜都更有魅力的。

森林覆盖着周围所有的山峦，山的另一边有零星的几户人家组成的村庄，或者叫做别墅群，还有著名的萨尔布吕肯大学。而在我们宿舍所在的这座山的最高峰上，在所有的森林之上耸立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瞭望塔是白色建筑，塔门敞开，楼梯顺着中间的直柱盘旋而上直到最顶端的观光台。塔上的牌子说明，瞭望塔建于1931年，1984年重修。后来随着在德国境内走过的地方的增加，慢慢了解到，这种建立在风景地带的瞭望塔，是德国人的一种公共建筑传统。山区有，平原上也有，甚至是沼泽地或者湖泊河流边上也会有。它们一般都是木塔，既可观景也可以戒备火情，还是游人躲雨避风、做暂短休憩的地方；当然，也成了很多游人留言的好地方。到此一游，或者谁谁谁爱谁谁谁的话随处可见。这倒和中国没有什么区别，自然其中用中文写下的留言也不在少数，让人感叹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其实都已经有了华人的足迹和“手迹”。

萨尔布吕肯森林中的这座瞭望塔已经充分注意到了自身可能承载的这种旅游观光的功能，在塔下专门开辟了一大片空地，广置桌椅，还有大树树干横卧在草地上以方便人们靠坐。很多烧黑了的炭火痕迹和饮酒野餐的依稀味道在这里随处可见，德国年轻人在森林聚会的传统由来已久，在夏天的森林里消磨掉黄昏时光是他们的传统，唱歌跳舞喝酒野餐，自由而充分地享受着生命的乐趣。

走在这样的地方，看着人家曾经欢乐的现场，森林的气息弥漫过来，与这些人类的味道混合以后，有一种异常奇特的不是自己的人生经验里所有的新鲜与异样。这一刻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了这是国外，这是与自己的祖国大不同的德国，这里的人们的人生有着我们所普遍没有的质地。

在森林中跑着步上山，汗水和呼吸都已经浸透了高大植被幽深的湿凉味道，而登塔改变了运动方式，就显得很像是休息一样轻松了。走到塔顶上，急急地奔到最靠近边缘的地方，放眼望去，在萨尔布吕肯周围的丘陵河谷地带中，这个位置就是最高的地方了。站在塔顶上可以向着任何方向看一圈的观光玻璃墙后面，整个萨尔布吕肯沿着萨尔河谷铺开的新老城区尽收眼底。天际线上的山峦曲线基本上都为森林的树梢组成，虽然森林的树梢也是顺着山脊的自然走势绵延铺展着的，但是看上去总还是有些毛毛茬茬的锯齿形状的不规则，而正是这些属于大自然本身的不规则，将人带回了那种大约是一代代的祖先都曾经目睹过的纯粹的大自然的景象之中。何况所有的树梢上还有飘着一层岚气，像中国山水画里那样的岚气，恍惚间这就是一副真正的山水画了。在后来德国的四季经历中，又有很多机会目睹这样类似山水画和油画的景象，比如阳光从乌云后面穿透下来剑一样地照亮黑暗的大地上的某一小部分的情形，比如金黄的油菜花和绿色的麦地在山间错落地铺展着形成的整齐的绣毯一样的大地景观，等等等等，都让人一再地确认，其实所有的绘画作品都是有充分的现实依据的，都是上天赐予人类的这个大环境中的某一个瞬间而已。

选自《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