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节——一个“不死”的信念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浅显的道理正常人都懂,至于“希望你在天堂过得更好”“我们来生还做父子、母子、夫妻”的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疗伤的小把戏。但是人如果不死,就有生还、回归的希望。在见不到人也见不到尸的前提下,怎么幻想、畅想未来都不为过。

河北盐山千童镇的人们,就用举办“信子节”,呼唤东渡的三千童男童女,还有数千武工百匠回家。起初是一年一次。一代一代人,每年春天的那一天,都聚到无棣沟边呼唤远走他乡的亲人。等啊盼啊,外出的亲人总不见回来。有智者就想到一个节点,一个甲子年一个轮回,就在人生轮回的节点上把他们招回吧,于是,“信子节”应时而生。

就此我做过专访。声势浩大的群众性祭祀活动,不仅昭示了盐山千童一带人民用血泪凝成的“信子节”在群众中的巨大影响,也昭示了两千多年中,千童百姓时刻没有忘记那些落籍异域他乡的儿女们。老一辈传下来的这个规矩,不管天灾人祸多么巨大,衣食住行多么艰难,每逢甲子年举办“信子节”,从没间断。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地人又把这个活动缩短为五年一次。

“信子节”,一个不死的信念!

千童镇所属县盐山,也是我的家乡。从记事起,就听老人讲徐福东渡,童男童女,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那时听这些只觉得好玩有趣,悠悠忽忽的。想象中,那山是高远缥缈的,与天相连的,那海是阔大无边的,汹涌翻滚的,能滚到我的家门口。哪知好玩的故事背后,满含数千个家庭数千万人的辛酸与凄苦,悲欢与离合呢。

千童镇在战国时叫饶安。公元前209年,在饶安这片富饶安宁的大地上,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事件。这个悲惨离奇的故事伴我长大,可直到在邻省工作后,有机会回家乡参加了一次“信子节”,才算体会了当年这方人所遭遇的天塌地陷,千童人那种生死离别的撕心裂肺,平民百姓遭践踏被蹂躏的如蚁命运,一介草民面对皇权发威任性的无可奈何,家乡人期盼亲人归的那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

1997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河北盐山千童镇举行了一次大型民间祭祀活动——信子节。自有活动以来这是第多少次了?站在两千年以后的那个地方,我问苍天,问大地,问河流,问历史,都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但有些是清楚的,譬如,三千童男女随徐福东渡一去无回;办节是为招引东渡的亲人回家。

清晨4点钟,四面八方的人流就开始向千童镇千童祠广场汇集了。

这一天,千童镇晴空万里;这一天,千童镇大街小巷洁净如洗;这一天,千童镇盛装加身,庄严肃穆;这一天,千童镇及五街万人空巷。

千童祠广场前屹立着6米高的千童碑,由赵朴初先生题写。西面是“望亲台”。“望亲台”底座上竖有28米高石柱,喻意千童东渡时间为三月二十八。顶端一两米高的老年夫妇石雕像,老人满面愁容,翘首东望,这一望,就望成了永恒。千童祠石狮雄踞,青龙戏珠,金顶红墙,花木扶疏。门楼上方悬挂着程思远题写的牌匾“千童祠”,浑厚苍劲,使门楼越显大气雄浑,古色古香。

离千童祠二里许的无棣沟畔是信子基地。我们到达时,各文艺团体和信童已全部在预定位置待命。8点钟,开幕仪式结束后,“千童信子节”正式开始。

何为“信子”?何为“信子节”呢?

信子是流传于河北盐山一带一种风情奇特的民间祭祀活动。《盐山县志》记载:“'信子’,俗称抬阁,它最早出现于汉代。每逢甲子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举办一次。'信子’高达12米,有木杆、熟铁棍绑制而成。竖杆的顶端用铁棍、木板搭起空中舞台,台上的童男童女表演出各种造型… …”“信子”的含义有两个,一是“虔诚地表示对年幼儿女的怀念”,一是取“信息”“消息”之意。虽略有差异,但都与秦代千童东渡事件有关,中心是古饶安人民对东渡不归的亲人的企盼与祭祀。

《史记》说,“齐人徐市(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 …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载徐福先后几次出海,因此就有了徐福启航地的多种说法。盐山人说,他最后一次出海,的的确确是从千童镇前面的无棣沟起航的。至今千童镇及周围还留有千童城、无棣沟、开化寺、训童港、秦台、百匠台、老君炉、链船湾、龙骨井等遗址。

徐福最后一次东渡是有计划得到王朝全力支持的大规模行动。由此推测,当时童男女、百工的征招绝非自愿,应带有很大强迫性,无疑使数以千计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父母思念被迫离家的儿女,妻儿思念出海不归的丈夫、父亲和兄弟姐妹,那种生死离别的悲痛哀号和对封建统治者的愤怨气恼之情,形成滚滚巨澜遍布饶安城乡。男人无心耕田,女人无力纺织。《汉书·荆伍江息夫传》载:“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

历代统治者,都害怕民众的愤怒之火酿成哗变,他们曾采取多种措施安抚慰藉。在汉高祖五年,距徐福千童东渡仅七年,将饶安改为千童县。东汉末年,佛教刚传入中国不久,就在千童城建开化寺,寺内竖千童碑、置千童殿,以祭祀超度东去不归的亡灵,以平民众之愤怒。

思亲之情,大山挡不住,海水割不断。每逢千童被迫出海的农历三月二十八,千童城及周边群众便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拥到无棣沟畔,面向东方大海,登高远望,呼唤子女的名字。当人们经过一天天、一年年的声嘶力竭、翘首期盼,仍不见亲人影子时,那种焦灼、失望、揪心,那种愤懑不甘,能堆成火山,能凝成冰川。急不可耐的人们,想起当年徐福训童习船的场景,按照当地孩子“丢了魂”,拿孩子旧衣服在受惊吓处呼唤其名字以魂归肉体的习俗,在当年起航地,用木棒、铁棍绑成高高的微型舞台,让童男女登高呼唤亲人回归故里。他们相信,这个法子灵验,他们的孩子一定能听得见。听见亲人召唤的孩子们,定会循着声音飞奔还家。他们还坚信,即便人没有了,魂还在,人回不了家乡,魂也要回家乡。于是就有了一个约定,每年的三月二十八,当地举办一次庙会。每逢甲子年的这一天,搞大规模祭祀活动,召唤游子魂归故里,转世投生。

60年啊,不长也不短。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转眼一瞬,但在人生的长河中,却是近了黄昏。

突然记起古诗人的有关诗句,李白在《古风》中写道:“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白居易在《海漫漫,戒求仙也》中则写:“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丱女舟中老。”以前读它们,还埋怨古人太过消极,这次身临事发地,感受着几千年后千童家乡人那种虔诚的浓浓的纪念氛围,一种疼痛感不可压制地升腾,升腾,顿时,又化为满腔的恨。

“看,信子过来了。”

在人们的欢呼沸腾声中,只见大道上拥过来黑压压的人流。朋友说,这届信子节共有四台信子,它们是“饶安征募”、“东渡激浪”、“扶桑授艺”、“望海盼归”,每台信子都赋予它特定的内容。

“饶安征募”的信子走过来了。大气的四方底座,三面用大红绸布严实扎起,很像古时的轿子,下面是排列整齐的滚滚车轮;上面竖着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悬挂着大红条幅“饶安征募”,像战船上扬起的帆。在桅杆17米高处的微型舞台上,有5名身着戏装的童男女,在“饶安征募”中扮演着不同角色。

“饶安征募”,说的是秦代方士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在古饶安周围征招童男女、百工、武士的情景。官吏挥动着鞭子进民家抢童子,百姓纷纷磕头求开恩,家家哭嚎连天,村村悲声不断。父无心耕地,母无意纺织,古饶安遭受了一场空前的劫难。数十艘楼船排列在无棣沟近千米水面上,三千童男女,两千多百工、武士相继登上龙舟,秦始皇亲率百官前来相送,方圆百余里的百姓你搀我扶、哭儿喊女,汇集古黄河畔送别亲人。船上更是童男女撕心裂肺的哀嚎。阴风怒吼,黑云蔽日……

这里的古黄河,是指河北山东两省交界处的古鬲津河,即现在的漳卫新河,是黄河故道。在我老家刘庄的村边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叫无棣沟,是黄河支脉。我曾经疑惑,眼前破烂不堪的小河,怎能通过浩浩荡荡的大船队?长大后方知,当年的无棣沟波澜壮阔,宽800多米,可并排航行四条大船,上游连着黄河,下游几十里处就是浩瀚的渤海。

参加过1951年信子节的“信童”邵长月老人说,信子的铁条,是人们把铁瓦反复锻造,要求宁折不断。选拔信童的条件,是父母双全,品学兼优,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年龄在12岁以下。春节过后,被选中的信童就集中吃住训练,给予特殊待遇,并经常洗浴。洗浴,是保持信童身心纯洁,以示对神灵的尊重。抬信子的人从全镇各村选拔,要求年轻力壮,品德良好,大孝子优先录用。

自古以来,信子表演都是虔诚庄重的。在空中祭台上的童男女,在天与地之间再造了一个平台。或手捧焚香,或手提灯笼,或手持佛尘,向着东方召唤亡灵归来。整个祭祀活动从上午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这一天全城清水泼街,黄土铺路,家家户户洗手净面,早早等候在街旁。外地来客也手提香篮提前到达,等候参加祭奠。参加活动的全体人员聚集开化寺,先到千童碑前,再到千童殿内举行开祭仪式。此时寺内僧人击鼓鸣钟诵经文,众人焚香祭拜,然后由寺内列队出发。信子由手持法器、口诵经文的众僧相拥,前有耍武术的人用钢叉、三节鞭开路,鼓乐班吹吹打打相随。街旁观看的人,或手持焚香,或高举祭品,待信子走过,随其后沿街游祭,最后到千童城东城门外无棣沟边,面向东方遥祭。这时鼓乐齐鸣,人们焚香烧纸,呼喊流落他乡的亲人名字,祭祀达到高潮。高潮过后,祭祀人员还要到开化寺,在千童殿前举行收祭礼,方算一届祭奠结束,当地人称为“引魂认祖”。

随着时代变迁,“信子”的内涵与外延也发生变化。徐福千童东渡不久,人们坚信孩子们定能归来,“信子”包含“盼子速归,坚信归来”的含义。随着时间流逝,出海亲人生还的希望已变得渺茫,“信子”的含义,就变成召唤亲人亡灵回归故里了。

邵长月说,他经历的那次信子节,人山人海,有十几万,北京、天津、济南等大城市也来了好些人,踩塌了几十间房屋,街上井里的水都喝干了,镇上的包子铺、果子铺、点心铺统统卖空。

“东渡击浪”的信子过来了。这架信子表达的是,三千童男女随徐福上船后,在大海里与风浪搏斗的情景。

公元前209年农历三月二十八,刚近子时,饶安城内四门的大钟同时敲响,城内城外顿时人声鼎沸。第二遍钟声响过,出海东渡的人都斋戒完毕,换上统一服装,送行的人们也都密密麻麻挤满古黄河两岸,哭声、喊声、嘱托声汇成一片。第三遍钟声响过,已是卯时,礼炮震天,鼓乐齐鸣。徐福身穿朝服,登上龙头大船。随之,童男女及百工等五六千人,也都按事先编排好的队列上了各自的船。他们从无棣沟经黄河驶入渤海。

大海无边无际,浊浪滔天,天空浩瀚无垠,阴云密布,远征的人徐徐前行。他们劈波逐浪,沿庙岛群岛,过辽东半岛。在徐福指挥下,水手们把船驶入岸边避风,船上抛下石碇石锚。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他们又离岸前行。趁着涨潮,扬蓬拔锚,渡对马海峡,辗转数月,历尽万般艰辛,在九州北部伊万里登陆,定居瀛洲。

徐福与千童们是否定居瀛洲,那是史学家的事,徐福取不回仙药,是他与秦始皇之间的事,三千童男女再没回到亲人身边,是千童一带众生天大的事,是他们的大灾难大悲哀。后来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徐福带领船队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每逢遇到惊涛海浪抑或大鲨鱼,就命人赶紧扔下一对童男女,立时就化险为夷。我的心鞧鞧着,生疼,醒来一身冷汗,心还在疼。到底是梦还是真?那些孩子即便是顺利渡过大海,在异国他乡,他们将怎样面对没爹没娘没家的孤独人生?他们的爹娘,盼不回孩子,那种焦灼、悲哀、气恼、愤恨之情向谁发泄?他们只能提着一颗滴血但不甘的心,昂着一颗屈辱但坚实的头,瞪起一双泪水模糊但望穿山川的眼,到亲人离去的地方呼唤,嚎啕,祈祷,幻想,打发余生。

“扶桑授艺”的信子过来了。在高高的微型舞台上,徐福手提药箱,童男女攀高峰采灵芝,为土著人送药治病;百匠技工教当地人种桑养蚕,纺线织布,冶铁制陶,与当地百姓和睦相处,水乳交融。

仰望高空,微型舞台上的信子们,在扮演的角色中忙忙碌碌,气定神闲,我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则泪流满面。是谁为你们设计了如此残酷的人生?这样的年龄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啊,哪怕是跟着父母一起经风沐雨,吃糠咽菜,那是人生的本来样子。如今,如今的你们却成了悬壶济世的民族英雄。

那位心心念念想不死的秦始皇,为了弄到仙药,派出大批人马,动用国库大量资金,不惜拿三千童男女给海神送礼,这种贼寇魔鬼的勾当给当地百姓带来家破人亡的灾难。不知是多行不义的缘故,还是等得心焦气躁,在徐福千童离岸东渡不久,他就死在返回长安的路上。炎炎烈日下,与臭鱼烂虾放在一起,还不敢声张,想不死的梦想终成泡影。“至平原津而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史记》)当初,秦始皇如果知道徐福一去不再回来,还不知怎样地心肺炸裂呢。

一个不大不小的骗局,一出历史闹剧,给千童一带人民带来一场生死离别、天塌地陷的大灾难。

“望海盼归”的信子过来了。信子节举办了两千多年,在亲人日思夜想的期盼里,远行的人是不死的,也不老。亲人们坚守这份信念。远去的童男女不在了,他们的魂还在,他们的后代还在,他们后代的后代还在。他们的故乡永远在!坚守着这份不死的信念,他们及他们的灵魂,就永远有家,有亲人,就永远不会孤独。

这台信子走过来时,广播里适时飘出了悠扬悲怆、柔情缠绵的“千童信子之歌”——

涛涛黄河卷金波,

一座古城河边落。

秦皇探海募千童,

千童城外泊巨舸。

……

十多年前,同一办公楼上一位原籍江苏搞史志的女同事,有一天神秘又正经地对我说,你注意到了吗,这一带——渤海湾畔冀鲁交界处的人都很漂亮。我听了一惊,然后哑然失笑,何出此言呢?这么一问,她也笑了——你想想啊,徐福当年在附近遴选童男童女,不可能只选三千,有可能选八千,选三万,最后挑选三千带走。那些被淘汰的童男女就在当地落了户,安了家。他们可都是千挑万挑挑出来的美女靓仔,其后代能不漂亮?我被她的奇思妙想给逗乐了。但同时勾起了我的痛。就算她的话是真,这些被淘汰的童男女的后代如我们,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东渡不归的童男女永久的纪念,也似一枚钢针,就像古代六十年一次,后来改为五年一次的信子节一样,直刺秦皇权。

( 此散文已刊发2019年6期《青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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