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华:怀施蛰存先生
施蛰存先生生于1905年12月3日,今年的这个时候,先生若健在,115岁了。
先生去世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前的11月中旬,沪上秋雨连绵。这样的天气是先生向来就讨厌的,也是先生不愿会客的时日。远行三年多,返沪后原想挑个好天、带上刚编完的书稿去华东医院见先生,我怎么都想不通,直到十七年后之今日,坐在电脑前,感情上我还是无法将键入的文字和怀念扯在一起,还是无法忍住涌自心底的热泪,我该说的太多太多。
当年讣闻里称先生是教育家,第一趟见到先生,是1989年,我不知道在先生几十年执教生涯中到底有多少出色的学生,但我可以说自己是先生非常喜爱、关怀备至、最年轻也是最不争气的私淑弟子。先生指导我研究的第一个专题是“象征派诗歌鼻祖”沈宝基老人,而我半路辄止,我对诗歌理论确实没有特别的兴趣;先生要求我静下心来试译法文版昆德拉作品,我却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耗于社会调研、杂文时评;先生劝我不要学别人东奔西赶,省点气力,养好身体,完全能写出几本好的小说,做出几只好的课题来,我是意气用事,获无所获。在我工作遭受挫折、病情一度恶化且少人理解的时候,是先生深切关怀,指点劝勉,伸以援手,还提出为我担保,又托人送信给出版社,要将他的稿酬助我捱过难关。而我,也早已经习惯了往常先生老挂在嘴边的“我要死了,我要回‘老家’去了,我不是病倒而是软倒……”这样的“口头禅”;这样的话,从香港回归到澳门回归,一路讲过来,我晓得这是老人信“老法”,先生问我要过一张苏局仙百十寿诞的留影,我始终是相信先生能悄然度过百岁的。先生就这样走了,天人永隔,噩耗传来时的绵绵冷雨,仿佛先生从遥远的地方依然在关照我说,落雨天,侬用不着跑来看我了。
检出过去的日记、先生给我的几十封信,翻阅以往整理的一些对话记录,再听先生的谈话录音,所有的往事,宛在昨天。从1998年到2000年的两年当中,先生一直不让我去愚园路看他,那是我心脏经常出问题的一个阶段,在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里,也都有“千篇一律”的那几句话,“你不要来,我也不健,话讲不动了”;“我体力大衰,马上就要呜呼哀哉了”;“你也不要出门,尽量少出门,也不要写什么东西”……我父亲是遗腹子,我祖母1948年去世;我母亲3岁失怙,13岁孤身到上海,我外祖母在我8岁的时候病逝于皖南老家,我从没见到过。我自己也是少年失怙。从小我就羡慕人家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先生大我整整一个甲子,与其说我将他视为业师,不如说更多的辰光我在心底里认他为祖父。1994年年底我住在医院里,也不敢告诉老人家,元旦上午家人送来先生寄我的贺片,内中一边是用圆珠笔写道:“不见光临,想必病了,好好养病,从报上看到你还在写,不要再为文字所累,休息半年,恢复健康要紧!”另一边是用毛笔手书繁体“贺岁”两字,钤了印章。次日下午我溜出病房驱车到愚园路看先生,他一见是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未及戴好助听器就指着我大声说:“刚刚还有人来告诉我侬住院了,哪能介快出院了?勿在屋里养毛病,跑来看我做啥?”我说收到贺年片了,想侬,就来看侬了,有人陪勿要紧的。先生说:“关照侬噢,今后侬要有人陪,否则就勿要到我此地来了。”这天先生赠我一封沈从文1961年元旦写给他的信及一条漂亮的章草旧体诗稿手书。
先生的老朋友周退密最早对我提起,先生准备整理收藏多年的碑版,要周老协同编辑,二老寓所相距不近,有困难;先生在信中说,最好有年轻人从中做“通信兵”,但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事实上酷爱此道的我也失去了一趟研习良机。记得1995年夏天,新民晚报的摄影画刊专版要发一组沪上文化老人的“消夏图”,我介绍其时还在中新社工作的林明杰兄、市收藏协会的冯钟兄去给先生拍几张照片,事后冯钟寄给我一份先生写给他的信的复印件,老人家说:“请你转告何振华,叫他必须医好心脏,我是自然衰朽,他是认为损伤,他的心脏可以修复的。”老人其时住在华东医院,还不忘提醒我这个小他六十岁的小朋友。现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泪光一遍遍摩挲先生1996年深秋给我的那封信,“为何不用本名?赶紧把‘何苦’改掉,这个笔名不好。你还年轻,省点气力保持老本,先养好病,我再提一提,不要抓笔杆子了,像我一样,‘蛰存’。”像他一样的“蛰存”,先生在给我的信中反复提醒过几次。我没有听先生的叮嘱,身体透支,光阴虚掷,大部分更重要的工作搁浅了。
先生在1992年11月给我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陆谷苇为我写了许多报导,我也无法阻止。你叫陆或你自己给赵清阁写点东西吧,这位女作家近来很冷落,该为她吹吹风了!”1993年4月来信中说,“近来拙文常被选用,连书也不送一本,也不求同意,法制观念一点没有,我也不能为一小文打官司,无可奈何!《随笔精品大展》我尚未收到,那篇序引是很勉强写的,我知道这本书选得不好,有许多不是‘随笔’,你看我的序引,可以猜出‘言外之意’。”同年10月信中问我,“牧惠何人?向未问知,《歪批水浒》极好,妙论连珠,灯下阅十数篇,颇足解颐。”1994年5月先生信中有对一家杂文刊物的评价,“据说这个杂志是个‘高档次的人文杂志’,我实在看不出‘高’在哪里?现在散文刊物多,没有一个好的。”同年7月信中说,“出了这么多的刊物都不见佳处,看来刊物多于作家,编辑也无高手,不会组稿,恐怕就要办不下去。你写沈宝基的那篇文章看了,开场白写了1000字,太多了,第三页还是开场白,有1500字,废话太多。不适当的谦虚反而害事。你访问过沈先生,应该多记一些访问时的谈话,这是你的独家材料,我觉得你在做‘文章’,而不是介绍人物。”我在这里摘录这些内容,我是觉得对先生在学术上的造诣、文坛上的地位、创作上的贡献和他的处世哲学及其生荣死哀,已经没有必要也用不着我们这些后辈作什么评论。读历年怀念先生的文字,凡让人愈加沉痛、更乃回寻的,总是其中所能够感受着的逝者身上发散出的睿智的光和自然的爱。睿智,并不尽然出自学术,也是源于天赋;自然,无疑是一种率真的绿色,像施蛰存先生的原名德普,那是任何高超的画笔无法描绘的风景,给予我们的是再漫长的岁月也淘洗不掉的爱。
这些天来,每看着先生的照片,任泪水模糊视线,努力使自己相信先生还在。忆味自己轻步走上雪茄香弥漫的楼道,门虚掩着,能看见先生坐在临窗的藤椅里,温暖的黄炽灯光下,拿着放大镜浏览报刊,再轻步走近,先生抬头扬手示意我坐到他书桌边,遂从抽屉取出助听器像话筒一样伸到我的面前,一边用他那双柔暖的手翻阅让我带去的书,一边问我“现在比萨饼几钿一只?涨过价伐?”、“有了检察院为什么还要成立反贪局?这样会不会就有人多送一只红包”……
那一年,几乎是缠绵病榻的巴老度过百岁的同时,施蛰存悄然超脱于尘世。沪上那个忽然风雨交加的深秋,两位世纪老人无意合唱了一曲大喜大悲的歌。只是这歌声,余音缭绕,总教人不免沉思,不免怀想。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依旧都在这歌声的旋律之外喧嚣、徘徊和漫舞。至于执著的寂寞、坚韧的真挚和神圣的使命,是不是照样还继续成为闲适的文苑里某种奢侈的谈资?